王琦瑤出去逛街的日子,愛麗絲公寓裏有幾戶相繼離去,留下幾套空房。王琦瑤並不知曉,隻覺得這裏越發的靜,靜得發空。她放著梅蘭芳的唱片,聲音很響,要把房間填滿,不料卻是起回聲的,一個梅蘭芳呼,一個梅蘭芳應,更顯得大和空。有一回她推開窗戶,想看看天,卻看見樓上的陽台欄杆停滿了麻雀,心裏別的一跳,知那主人已經離去。再看左右,又有幾戶窗門緊閉,不露聲色,窗台上鋪著落葉,也是人去樓空的意思。“愛麗絲”已是一片凋零了,她心裏也是凋零。她安慰自己,隻要李主任回來,就一切都好,可是李主任什麼時候回來呢?她出去得更勤了,有時一日裏會出去三回,早一回,午一回,晚一回。她還總嫌車夫踏得太慢,要他騎得風樣的快,和汽車賽跑似的。她匆匆地去,匆匆地回,要事在身的樣子。車走在馬路,她的眼睛則四下搜索,好像要把李主任從人群中挖出來。她心裏焦灼,嘴上都起了幹皮。李主任這回走,她是算了日子的,已有整整半個月過去了。這半個月是比半輩子還長,她的耐心已到了頭,一分鍾也挨不下去了。這一日,她剛出門,李主任就來了,也是滿臉的焦灼,問娘姨王琦瑤去哪裏了。娘姨說去買東西。又問去多長時間回來。娘姨說不定規,或許短,或許長,又問李主任中午飯怎麼吃。李主任說他中午前就得走,是抽空回來看看的。他走進臥房,臥房裏拉著窗簾,有王琦瑤的氣息,他又去洗澡間刮臉,也是王琦瑤的氣息,處處是她觸及過的痕跡,洗臉地上的水跡,發刷上的幾根斷發。他刮了瞼,在客廳裏坐著等,王琦瑤卻是不來。他也坐不住了,來回地踱步,抬頭看牆上的鍾。他這一趟來,本是個隨意,可一旦來到,王琦瑤又不在,就變得非見不可了。他從來沒有這般地想見王琦瑤,難忍的渴望。到了最後一分鍾,王琦瑤還是不回來,他心裏竟是絕望的了。他一邊穿外衣,一邊還期待王琦瑤在最後一秒鍾裏出現,可是沒有。他走出愛麗絲公寓,懷著悲涼的心情,想,什麼時候才能看見她呢?
僅隻十分鍾之後,他就看見了三倚瑤。在他的汽車裏,從車窗的紗簾背後,看見一輛三輪車飛快地駛著,幾乎與他的汽車平行,車上坐著王琦瑤。她穿一件秋大衣,頭發有些叫風吹亂。她手裏緊捏著羊皮手袋,眼睛直視前方,緊張地追尋著什麼。三輪車與汽車並齊走了一段,還是落後了。王琦瑤退出了眼瞼。這不期而遇非但沒有安慰李主任,反使他傷感加倍。這真是亂世中的一景,也是蒼茫人生的一景。他想,他們兩個其實是天涯同命人,雖是一個明白,一個不明白。可明白與不明白都是無可奈何,都是隨風而去。他們兩人都是無依無托,自己靠自己的,兩個孤魂。這時刻,他們就像深秋天氣裏的兩片落葉,被風卷著,偶爾碰著一下,又各分東西。汽車在車水馬龍中穿行,焦躁地按著喇叭,時間已有點遲,都為了等王琦瑤的。這是一九四八年的深秋,這城市將發生大的變故,可它什麼都不知道,兀自燈紅酒綠,電影院放著好萊塢的新片,歌舞廳裏也唱著新歌,新紅起的舞女掛上了頭牌。王琦瑤也什麼都不知道,她一心一意地等李主任,等來的卻是失之交臂。
這天晚上,愛麗絲公寓又來了一個人,是吳佩珍。她穿一件黑大衣,燙了發,唇上塗了口紅,是少婦的樣子,比過去好看了,也成熟了。她進來時,王琦瑤竟有些不敢認,等認出了,便有些吃驚,心想吳佩珍其實是有幾分姿色的,過去卻藏而不露,也是過謙了吧!吳佩珍似乎為自己的形象不好意思,很不自在的,紅了臉說:我結婚了。王琦瑤的心被敲擊了一下,嘴裏說:恭喜。眼睛卻是怔怔的,自己坐了下來,也沒給吳佩珍讓座。這時,娘姨送茶來,說聲:小姐請用茶。王琦瑤厲聲道:分明是太太,卻叫人家小姐,耳朵聽不見,眼睛也看不見嗎?那娘姨被她劈臉一頓訓斥,大二不摸頭腦,但曉得她心情不好,便也不作計較,轉身走了。吳佩珍卻尷尬了,她本就木笨,新近做了人妻,又心領許多原委,人情世故都深了一層。她聽出王琦瑤這番脾氣的來由,怪自己不該進門便說此事,就像是專為炫耀而來。其實,這又有什麼可炫耀的呢?她收起些僅促,身子坐正,抬起臉,對著王琦瑤說:她這次冒昧地上門,是來向她告別的,她本來不準備打攪她,可臨到要走,總覺得不見她一麵就走不了,這一走,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見麵,王琦瑤是她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_,她對於王琦瑤也許情形不同,可王琦瑤對於她確實如此,上海這地方叫她留戀的,除了父母家人,就是王琦瑤了,和王琦瑤做朋友的那一段,是她最快樂,最無憂慮的時光。這話原是有些誇張,但此時此地,卻是吳佩珍的最真實。在這一個憂患的年頭,憂患就像是空氣,無處不在,無論是知道和不知道,都感到憂心衝忡,前途茫然,而過去的每一分鍾都是好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