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靈過足了癮,皺著眉頭推開老頭遞來的那兩張廢紙,清了一下喉嚨,這才大聲道:“但是,如果是外麵治不了的絕症,病人必須先把自己的全部家產交給互助會,然後才能接受治療。”
此言一出,周圍但凡聽到他的話的人全都呆了。
從來沒有人聽過如此匪夷所思的收費方式。
大病小病免費看免費治,來個絕症就要剝光患者全部家產。這是趁你病,要你命的玩法?還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的節奏?
“這是……”粵地漢子瞪大眼睛道。
“這個……”問話老漢也陷入了茫然。
“說來說去,不還是一家缺德醫院嗎!”剛才杞人憂天的大嬸憤然道。
粵地漢子歎了口氣,站起來拉兒子:“阿燦,咱們還是走吧。”
那戴眼鏡的瘦弱兒子卻攥緊了父親的手:“老爸,別走。”
“不走,留在這裏也沒用啊!咱們哪來的億萬家產給這些人。”
那兒子捂住腰,看了一眼朱靈,又看向自家老爹道:“人家也沒說要億萬家產,人家隻說是全部家產。”
“唔?”那粵地漢子瞬間愣住,轉頭看著朱靈。
朱靈再次把後背靠到椅子上,洋洋得意道:“這世上,到底還是有明白人啊。這樣聰慧機靈的孩子,嘖嘖,怎麼會有個……唉,不說了。”
“喂,你說清楚些!”那粵地漢子走到朱靈麵前,警惕地看著他:“如果有個身無分文的絕症患者,怎麼辦?”
“身無分文的絕症患者?身上的衣褲鞋襪,也可充作治療費。”一個幹脆利落的聲音從背後傳來,眾人回頭,看到一位穿白大褂的中年男醫生站在走道中間,麵無表情地注視著這邊。
這男醫生垂下的左手戴著個腕式終端,他的胸口前還有一張金屬工作牌,和剛才跟著滑輪擔架車衝進去的那兩位男女醫生完全一樣。
問話老漢站了起來,哆嗦著問道:“如果有一位隻剩兩間茅舍,十畝水田,一嶺荒山的絕症患者呢?”
男醫生走到近前,大聲道:“兩間茅舍,十畝水田,一嶺荒山交給互助會後即可給你治病。”
那位杞人憂天的大嬸看了一眼醫生,問道:“有多少,給多少?你們不怕有人信口開河?”
“既然是交易,雙方都有誠意最好。隻要你認可,我們自然有辦法把東西拿到手裏,甚至不需要你出麵。不過,如果對方沒有誠意,互助會也有辦法討回屬於自己的東西,甚至可以把給出的東西重新收回去。”那醫生臉上閃過一道笑容,那笑容看起來似乎充滿了不屑,可仔細再品味又會感覺到幾絲冰涼。
捂著腰的眼鏡少年抬起頭看著醫生:“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
那醫生看著他,目光中沒有憤慨,也沒有鄙夷:“這世界上,從來就沒有什麼真正免費的東西。你認為呢?”
少年不說話,陷入沉思。
男醫生走到少年的麵前:“我這裏有兩個消息,一個是好消息,另一個是壞消息。好消息是,對你來說,完全不需要想那麼多。因為,你隻不過是腎結石炎症擴大而已,在我們這裏連大病都算不上。至於壞消息嘛,你,還有你,跟著我來,我們需要馬上手術。”他指了一下少年,以及那位目瞪口呆的父親。
“可是,城裏的醫生說,他的尿毒症已經是晚期,手術也沒有用了……”那位焦躁的父親結結巴巴道。
醫生的嘴角抿了一下:“如果你說的那位醫生能夠再仔細一點,再多花點時間檢查,他或許會發現自己的診斷太匆忙了一些。我必須承認,這兩種病引起的腎功能衰竭症狀完全一樣。當然,如果炎症持續時間太長,倒是很有可能惡化成真的尿毒症。但是,你們今天的運氣還不錯。”
少年在父親的攙扶下站了起來,他跟在那醫生後麵,突然想到一個新的問題:“你怎麼能斷定我是腎結石炎症?”
醫生轉過身來,指了一下在等候大廳裏晃蕩的卡魯:“它們能看見你身體裏的每一條血管,每一根神經,每一束肌腱。我個人對你能忍受疼痛的能力感到由衷的佩服,其實,你和你的父親應該走急診通道那邊的,因為這種急症有時候可以在短時間內奪走一條生命,所以我才會親自過來。快點吧,時間正在流逝。”
他結束忠告後不再說話,加快腳步通過安全通道,父子兩人緊跟著他消失在走廊後麵。
走道上剩下的幾個人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朱靈從這位醫生出現的那一刻起就自覺地閉上了嘴。
他認得這位醫生,江口綜合醫療中心的副院長皮宜民。這位皮大夫不但在外科手術上有常人所不及的獨到造詣,同時還是一位精明能幹的管理者,更是一位富於理性思辨的哲學大師。
朱靈相信,雖然這位皮大夫的年齡比自己小十二歲,但真要鬥起嘴皮子來,他這大半輩子積累的政治理論功力恐怕未必擋得住對方兩句夾槍帶棒的痛擊。因為他習慣仰仗的權位真理加成BUFF在這個地方根本不起任何效果,而且很容易把自己推到大多數人的對立麵去。
自己現在寄人門下,又是來這裏看病的,完全沒有必要給自己找不痛快。雖說他曾經是北方戰區的政治部主任,地師級的國家幹部,但那已經是從前一個相當遙遠的夢。現在他隻是一介平民,而那位皮大夫不但是這座醫院的二號人物,甚至能在某種程度上決定自己的健康。在已經全然融入他血液的某種哲學體係中,這種地位懸殊的較量,且不論最後的輸贏,其本身就意味著一種僭越和犯罪。
而且,相比嘴炮較量帶來的那點微弱愉悅,心口的絞痛顯然更值得關注。所以,他毫不猶豫地閉上嘴,低著頭,把臉別過去,做一位最安全的圍觀者。
他從等候大廳的液晶大屏幕上看到,自己排的這隊,前麵隻剩三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