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搖搖頭,“就是這三兩個月光景了。”
細全用手捂著臉,短短日子,已與姑婆產生異樣的感情,因此戀戀不舍。
“以後,”醫生說:“我每天會來替林女士注射止痛劑,我覺得末期病人有權挽回一點尊嚴,她的意思是,她希望留在家裏。”
細全不住點頭。
“一切盡量維持原狀,有什麼事,立刻叫我,看護24小時守在這裏。”
這時女傭人出來說:“林小姐,叫你。”
細全連忙走到姑婆身邊去。
“嗬細全,沒想到還會醒過來。”
這是細全第一次聞到她呼吸中有一股味道,姑婆一直維持整潔,可是敗壞細胞始終會發出異味。
姑婆的語氣異常輕快,像是回複到極之年輕的歲月裏去,“強全,白色總比紅色好看,你說是不是?”
“是,”細全很鎮靜地附和,“白色清純。”
“那我決定穿白以裙子到舞會去。”
“什麼舞會?”細全問。
姑婆笑,“當然是畢業晚會。”
“是大學晚會嗎?”
“不,是中學,我才十七歲。”
細全怔住,看護前來按住病人的手,“別多說話,快點休息。”
接著,姑婆的語氣沉著了一點,有點傷感,“但是,他終於沒有選我。”
細全一聽就知道這是在說一段得不到的感情,於是把嘴巴趨近姑婆耳邊:“不要緊,他配不起你。”
姑婆微微苦笑,“你真認為如此?”
“實在如此。”
“可是我時時想起他。”
“沒關係,有回憶總是好的”
“那年我隻有23歲。”
細全答:“同我差不多歲數。”
“是嗎?可是人一下就老黃了。細全,過去的事,曆曆在心,就如全像一個個夢一樣。”
“姑婆,你且慢說話,多多休息。”
姑婆長長歎一口氣,瞌上雙目。
看護示意細全出房。
細全發覺醫生已經離去,朱天文正捧出咖啡。
他說:“我替代你做了一杯茶。”他知道她不喝咖啡。
細全卻取過外套,“要不要到外頭走一走。”
朱天文一怔,但隨即取過手提電話,“沒問題。”
他們在附近公園一直漫步到河堤。
兩個年輕人說著不相幹的話題:“這條河是當年運輸命脈。”
“是呀,木材、皮裘、機械,都這樣輾轉運至內陸。”
“百多年就那樣過去了。”
“地球已有億萬年曆史。”
細全在這一刻,又不覺得朱天文特別討厭了。
“將來,我們也會成為曆史一部分吧。”
朱天文撥電話回林宅查問情況,稍後說:“林女士情況穩定,你不必急著回家,我請你吃海鮮如何?”
“吃不下,胸口有壓逼感。”
“那是一定的,心中難過嘛,可是,也總得吃晚飯呀。”
細全實在沒有心情,朱天文也就不勉強她,他把她送返林宅。
在門口,細全問他:“你為何有空來陪我姑婆?”
朱天文忽然生氣了,“我知道你懷疑我有企圖,在你們那裏,每個人做每件事,都起碼有兩三個目的,最好一箭雙雕,才叫能幹、頂呱呱。林小姐,我是救恩醫院的義工,這是我的證明文件,自初中至今,我有一萬小時以上的義工服務記錄,你可以去調查。”
細全愕住,有點尷尬。
“林女士富有,而且是我工作的會計師樓的人客之一,可是她寂寞,她也需要有人陪她,如今你來了,大概不需要我了,你有我電話,有事聯絡吧。”
朱天文說完轉身就走。
細全十分後悔,她站在門口好一會才進屋。
公寓大得找不到人,光是她住的部分就包括一個小小起坐間、浴室及臥室,臥室的落地長窗還通向私人露台,自成一角。
傭人敲門,“林小姐,晚飯想吃些什麼?”
細全隻要一客三文治。
那天晚上,她醒了又睡,睡了又醒,覺得這是她生命中至長的一夜。
天朦朦亮,她起床巡至姑婆那一邊去,守夜看護在看小說,聞聲抬起頭來,表示無事,好感放心了,去做一杯茶,坐在書房看電視新聞,忽然累得眼皮都張不開來。
看見安樂椅背上搭著毯子,扯將過來,蓋在身上,安然入睡。
律師到的時候她還沒梳洗,傭人來喚,她連忙跳起來,胡亂洗一把臉,即去見客。
胡律師說:“林小姐,華苓女士把她名下若幹資產歸你,請簽收。”
細全馬上問:“光是我有呢,還是大家都有?”
“大家都有。”
“他們怎麼簽名?”
“他們承繼的並非不動產。”
細全一怔,“我承繼的是什麼?”
“多倫多與溫哥華的公寓各一間。”
細全睜大雙眼。
胡律師微笑,“林小姐,現在你是一位相當富有的女孩子。”
“我先跟姑婆說幾句話。”
姑婆的聲音自身後響起,“說什麼?”
細全驚喜,“你起來了,姑婆。”
“是,”華苓女士坐在一張輪椅上,“還不簽名?”她微微笑,精神還算不錯。
細全過去蹲在她身邊,“我不要你的財產。”
“那,”姑婆無奈,“該給誰呢?”
“捐獎學金吧。”
“已經有啦,是我給你的禮物,去簽名。”
細全見姑婆十分清醒,隻得在文件上簽署。
胡律師隨即離去。
華苓女士說:“來,陪我下棋。”
細全欣然從命。
下到一半,她同細全說:“天文給我電話,說暫不來了。”
細全不語。
“你倆有齟齬?”
細全點點頭。
姑婆已覺疲倦,用手撐著頭,“細全,做人糊塗點好,錢財是身外物,稍後你會發覺,世上最常見的是名與利。”
“最難得的呢?”細全脫口問。
姑婆輕輕答:“是良辰美景。”
“金錢可購得感情嗎?”
“感情需要培養,富裕環境當然有助發展感情。”
“真的嗎?”
姑婆笑。
看護前來說:“休息時間到了。”
細全知道接著的日子裏,姑婆的精神會一日差過一日,能夠說幾句話,下半局棋,已經不錯,她已不應奢求。
下午,她撥電話給朱天文,“我向你道歉。”
朱天文忙道:“不,是我太梗直,說話沒留餘地。”
細全卻不覺得他是有什麼說什麼的人,不過當下卻問;“誤會可以冰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