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光明即黑暗,寒冷即燥熱,循環即不變;漫長便是短暫,無窮便是有限,永恒便是瞬間;過去也是未來,存在也是逝去,誕生也是逝去;矛盾亦為統一,潰散亦為聚合,流失亦為守恒;絕對或為相對,廣義或為狹義,運動或為靜止……

愛為憎,苦為樂,難為易;進即退,守即攻,空即滿;上則下,遠則近,無則有;勇作懦,強作弱,繁作簡;成亦敗,得亦失,大亦小;明化滅,死複生,一生萬,萬歸一……

冷漠便是熱情,坦誠便是虛偽,堅信便是多疑;快樂有時痛苦,得意有時失意,驕傲有時謙遜;偉大亦為卑微,輝煌亦為殘破,崇高亦為渺小;欺騙或為真誠,殘酷或為溫柔,憎惡或為愛慕;苦難便是幸福,夢幻便是真實,有為便是無為……

沉默、不忍、張開了幹裂的嘴唇、胸中塞滿了無奈之碎石、眼角濕潤了、看著遠方的背影、艱難挪不開腳步、遠去的腳步頓起的灰塵在陽光下輕盈地漫舞飛揚、孩子想說話抿了抿嘴、不遠處的核桃樹在微風的撫慰下懶散地伸了伸懶腰、路兩邊的土溝渠裏塞滿了小石子、隔壁家多年沒有人居住的破窯洞發出“轟”的一聲巨響——大概是久被雨水浸滲的裂成幾塊的老牆上掉落了一些土塊、才種下幾年的楊樹學著大人模樣努力挺直腰杆但也會在沒有人的注意時候偷偷懶、天空是藍色的……

“哎……”

老頭子差點掉下淚來,斜陽把他的額頭照得發出鎢絲燈那樣的黃白色的光,兩個雙頰也反著土黃色的光。他眨了眨眼睛——幾乎看不到黑眼珠,抬頭紋、川字紋、鼻梁紋、又黑又大生著大大的眼袋的眼袋紋把眼睛擠到了一個坑裏——他的眼球湧現出渾濁的濕潤,看著慢慢走遠的女人的影子,臉上縱橫交錯的滄桑皺紋已經為他顫抖卻又沉默的嘴唇發言了。

慢慢走遠的女人是他的媳婦,女人明顯向著村頭的老池岸走去。

突然老頭子鬆開了緊緊握著的兒子的手,雙手痛苦地捂住臉,輕輕地嗚咽著,差不多幾個呼吸之後,老頭子揉了揉眼睛,似笑非笑地“哼”了一聲——他覺得心抽搐了一下——是的——是那種久違的揪心的感覺。當老人放下手,那擠出來的幾滴珍貴的淚水就好像久旱之地一場小雨過後的高原上生長著的幹枯草木葉片上的露珠,輕輕地滑落在他的川字紋、鼻梁紋、黑眼袋的溝壑裏,在陽光下閃著古樸沉重的光芒。這個老頭也許年齡並不是很老,也就五十來歲,哎,可是生活卻在他的臉上刻下了過往的艱難日子裏不可磨滅的痛苦、焦慮、病痛、疲憊——就像樹木的年輪一樣——說實話,叫他“老頭子”也說得過去,他看上去就像個六七十的老漢兒,好像比村裏其他莊稼漢付出了更多倍的勞作,然而他家的莊稼地還是很糟糕。村裏人也不管輩分,男女老少都喊他“老秦頭”。

秦老漢把目光望向老池岸——突然一陣心悸,他知道老池岸上的閑人們又要熱鬧一番了——那裏坐滿了村裏的閑人。他們倒不是懶散的人,就像班裏那些勤快聰慧的孩子,總能顯得不那麼用功卻總能獲得優異成績。當下農田裏沒啥活計,每天下午二三點村裏的農民吃完飯都圍坐在老池岸,打撲克,下象棋——作為常年麵朝黃土背朝天的唯一獎賞。

幾年前,老池岸(很多年前這兒有一個小湖,後來被村民填平了,這塊地兒也就被冠以如此稱呼)邊還有兩家小商店,村民們打撲克、下象棋的賭注就是一根煙——當然是那種劣質煙,抽起來簡直就像直接點燃了一根木棍;大家夥兒平時都不怎麼玩錢,隻有過年期間打麻將的時候才會耍錢——這個時候村民們三五成群的聚在誰家的炕頭上,把炕點得熱乎乎的,簡直有些燙人——而且是通宵達旦地玩,當然誰的臉上都看不出來黑眼圈,大家夥兒的一張張老臉由於幾十年苦力活早被太陽烤得隻剩下張開嘴後的一口黃牙成為唯一特色。等不到除夕,村民基本又要告別暖炕頭,去田裏溜達溜達,得看看去年冬天雪下得紮實不紮實,不然這冬小麥可不能有好的收成;果園也得看看,過不了多久就要疏花疏果了。這一旦開始忙起來,一年裏也就沒有幾天可以舒舒服服地躺下來歇歇。

金門村這一帶,乃至金門鎮,乃至金門縣,乃至金門市管轄的好幾個縣區,從二十幾年前開始大量種植蘋果樹、梨樹,除了這些,小麥,玉米家家戶戶祖祖輩輩都在種植,這可是祖傳的口糧。近些年來,這一帶的高粱、黍種得少了,大家夥兒慢慢也吃不慣玉米麵、黍麵了——吃起來有些紮嘴——小麥麵蒸出來的熱饅頭占據了家裏的飯前桌後(小麥麵分為兩種,一種叫“紅麵”,一種叫“白麵”,前者大致是麥皮磨成的,後者自然是麥肉磨成的。這好多年前,小麥收成少,村裏人稀罕白麵,老舍不得吃。而今大家基本都吃起白麵了);偶爾婆娘們搞出點玉米麵膜、窩窩頭,老漢兒們就不太高興了——這在過去都是作為稀有食物在村民閃著幸福的淚光下一小口一小口吞咽的東西儼然已經成為過去的回憶了——即使對於最能吃苦耐勞的莊稼漢,這難道不比隔夜的剩飯菜(這倒是經常吃的)更要難以下咽?

村民們還會種植一些土豆、洋芋、西瓜、冬瓜、南瓜、梨瓜、西紅柿、黃瓜、茄子、豌豆、辣椒、菠菜、苜蓿、芹菜、核桃樹、桃樹、梅李樹、杏樹、柿子樹、棗樹、楊樹——當然不是家家都全部種——一年四季田地裏的這些樹啊果啊麥啊把勤勞的農民搞得團團轉。疏花疏果玩馬上要犁地,春小麥要撒種了,地頭的貧土邊上種一些西紅柿、辣椒、黃瓜之類的,這又得忙活一陣兒,眼看要夏天了,果園裏又是要除草,又要摘早熟蘋果、早熟梨,趕集的時候這些又擺在貨攤上了,不久,冬小麥又要收割了,打麥子,曬麥子,這期間還要給蘋果套袋,忙著忙著就到了秋天,春小麥熟了,蘋果、梨要去果袋,要摘,要搬運,要聯係商家,收完小麥又得犁地……總之,大家夥兒都一個樣,村裏的懶漢也得被老天逼著幹一年的活。這麼說來,村民對於自己為數不多的娛樂活動就特別珍視了。

農活多的時候,大家夥兒一大早六七點吃點饅頭,喝上幾口白開水,就風風火火擼起袖子去地裏了;大晌午得回家躺會兒,好避過中午毒辣的日頭——不過這並不是必須的——婆娘們提前二十來分鍾回去燒水,做飯,熱下蒸饃,下一鍋米湯,剁幾個青椒丟進醋裏,有時切個蘿卜絲,切的時候看起來漫不經心,但婆娘的刀工也就直接反映在蘿卜絲的粗細均勻上麵了——當然也管不了這麼多,等老漢兒回來,孩子娃兒們差不多也從學校回來了,一家幾口子圍著這一碟碎辣椒,一碟蘿卜絲吃得津津有味。老漢兒的手多半是沒有洗幹淨的,盡管在婆娘的吆喝聲中裝模作樣的搓了幾下,管他呢,吃幾個辣子蘸饃,嚼幾口蘿卜絲,就覺得一大晌的全身疲累都被吃進肚子了;辣椒當然越辣越好,都是自家種的,大家夥邊喊著辣啊辣啊越吃越猛。老漢兒吞下幾個大饅頭,喝兩洋瓷碗稠米湯,鞋也有時候懶得拖,直接在炕邊躺下了。

婆娘們吃得慢,還得等娃兒們吃完,把他們趕去學校——娃兒們覺得念書太累,都想著出去打工掙錢——趕緊洗鍋洗碗。真是奇了怪了,多放一把米,就剩了一大洋瓷碗稠米湯,少放一把米,掌櫃的就叫喚著想餓死他還是怎的!屋裏人——村裏的已婚婦女都是這個叫法——常年也沒用總結出這個規律,有時心想是不是掌櫃的誠心氣她,不過這個問題實在太複雜,屋裏人次次想,也不曾弄明白過,管它哩,打個盹,下午還要下地呢。

到了後晌兒吃了飯——也就是傍晚——老漢兒披著個褪色的舊藍色中山服,褲子挽在小腿上,背心破了不少洞,上麵的汗漬一溜一溜的,腰上勒著破細布繩,雙手叉腰,一副很滿足的樣子,出去溜達幾圈,跟左鄰右舍吼上幾嗓子。吃咧麼?吃咧。吃得啥?膜麼,你咧?一樣得麼。哈哈。

晚風掠過還沒長大的柳樹,樹葉簌簌地歡笑著,不久月光便鋪滿大地。這時候,家家把電視聲音放得老大,老漢兒看完中央新聞,再看一兩集電視劇——而這個時候娃兒們特想看動畫片——當然娃兒們要被訓斥一頓:成天知道動畫片,不知道跟你班第一學一哈子,我聽他爹說自己娃光知道學習。兩集電視劇——多半是武俠片,要麼就是古裝劇——結束之後,一家幾口子在老漢兒打雷般的呼嚕聲的陪伴下進入了夢鄉。夢裏,娃兒們大概會夢到變形金剛,會夢到數碼寶貝,會夢到豬八戒,孫悟空,會夢到高樓大廈;媳婦兒嘴角完彎成一條微不可察的弧度,大概是夢見自己命變好了(她們總認為一輩子勞苦耕作的根源在於命根子不好),嫁給鎮上一個有錢人,結婚的時候殺了兩頭豬,還把一個豬頭送給娘家兒——同樣是莊稼漢,憑什麼人家就蓋了一院子磚瓦房,還買了個麵包車,娃兒媳婦也不用愁——這時,媳婦兒大概又會歎一口氣,看來即使在夢裏她也多少知道自己在做夢,哪有這麼好的命啊!掌櫃的呼呼聲中有時候夾雜著一聲怪笑,他夢見自己發了財,果園收成好,多賣了一萬三……

……

這陣子地裏活兒比較少,村民們都比較閑,大家聚在老池岸分成兩波,一波人打撲克喊聲滔天,一波人下象棋叫聲如雷。

“叫你打對尖兒,不然剛早扔牌了。”

“這把牌不好,對尖兒我留著防他一手對K!”

“拱卒啊!”

“上馬啊!”

“悔啥棋咧?!”

老秦頭遠遠望著老池岸蹲的蹲著,坐的坐著的一群人,不用細看就知道是東來、老鳥、騰輝、國慶、豬娃、狗蛋圍著一堆;另外一堆躲在後麵,不過除了瓜慫、鎮明、紅山、馬猴、風旗、建工、昆明應該也沒誰了。很多年前,老秦頭試著融入這一群人,但是跟著人家一夥兒蹲了幾個月,總覺得別扭,有些格格不入,他一來大家說起話來都不甚熱情了,他當然知道為啥,不過要改掉那個原因,或者說要摒棄那個原因,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絕無可能!”

老秦頭當然知道當她媳婦——也就是我們剛才提到的那個女人——走過這群閑人的時候大家的反應,顯而易見,自己肯定會被村裏人更加瞧不起。村裏人的瞧不起分為兩種,一種是混得熟的一群人整天互相叫喊著:老子也能把你到眼裏揉,這是大家夥兒開玩笑呢,我敢說誰都這麼對別人喊過;另一種是表麵上對你客客氣氣,好像你高人一等,這其實是大家心裏不太把你當回事,表麵上把你拱得高高的。

村裏人對待老秦頭就是用後者的方式,他們說:“老秦頭,你呀,可是肚子裏麵有墨水的人,我們都是莊稼漢,你守著一屋子的書,我們守著幾畝地,大家可是不一樣的人哪。”老秦頭聽了,心裏既高興又痛苦,高興的是這些刺人的話就像大家夥雙手奉上的一支玫瑰,玫瑰的樣子是漂亮的,氣味是溫馨的——這僅僅是這些話的表麵意思,老秦頭內心深處也是承認的——假如它不曾含有言外之意的針刺,也算是大家對他這個筆墨之士的些許恭維,痛苦的是很顯然這支玫瑰不是為了讚美,而真的是為了刺人!

“村裏沒有人能夠了解我,”老秦頭常常痛苦地喃喃自語,每當這個時候,他的心頭會往往掠過一些早期的畫麵,畫麵模糊不堪,畫麵中的人物被有意地遮掩得隻剩下輪廓,不過,諸位看官要是跟我一起拿起放大鏡,還是大致可以分辨出畫麵上有兩男一女,至於他們在幹什麼,我們再也無從知曉了,這個畫麵大致也隨悠悠的幾十年日頭風化在了老秦頭的心頭、腦海中、靈魂裏。

順便也得提一句,村裏的另外一個老頭也“享受”到了老秦頭的那種尊敬,他叫旺財,也曾經是一個讀書人,不過旺財和老秦頭的區別有兩點:一點是旺財可沒有人家老秦頭那一屋子書,第二點就要跟第一點扯上關係了,老秦頭人家可是受到縣裏作協作家的肯定的,縣裏的作家叫民生,他每年過年都會來拜訪老秦頭,這些書都是民生送給老秦頭的,聽說後來,民生去了金門市作協,經常在自己的書中提到一個人——他自稱這個人是他的文學導師——這個人的名字自然不斷變化,但其實指的都是老秦頭。

得了這個因由,村裏人對待這兩位格格不入的“讀書人”、“肚子裏有墨水的人”的態度也是略微有區別的,旺財常常被捉弄,他們常常叫他寫出一首打油詩來;對待老秦頭,大家夥還是維持著表麵的客氣態度的——這種態度與日俱增,聽說前不久,這金門市的作家民生竟然不惜自己高貴的身份多次大駕光臨老秦頭的寒舍,來幹什麼,大家夥兒起初都不太清楚,不過後來一傳十,十傳百,從金門村傳到金門鎮,全鎮人最終得到了統一消息:民生大作家邀請老秦頭加入金門市作協,更加驚人的是,民生大作家三顧茅廬之後,老秦頭斷然拒絕,而民生大作家竟然又多次地聲稱:“他是最好的導師、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