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油月亮
尤佚人一出審訊室便大覺後悔話不該那麼說。七月的天氣已經炎熱,濕漉漉的手一按在椅子上就出現五個指印。三年前的公園條椅上起身走去了一對極厭惡他的男女,女人坐過的地方就有一個濕漉漉的圈。他以為發現了一種秘密。“尤佚人!”審訊員猛地叫了他的名字。“嗯。”他應著,立即就又說:“有!”“你殺了人嗎?”“殺了。”“殺了幾個人?”“這怎麼記得,誰還記數嗎?”一個,兩個……有位是胖婦人,腰碌碡般粗摟不住。兩顆大奶頭耷拉下來一直到了褲腰帶的。下雨天來的一男一女,不是父女,也絕不會是夫妻……臭男人本該早死卻去上茅房了。女子就先死。男人回來一下沒有死,還一腳踹在他的交襠處……但最後也是死了。女子白臉子,真好。尤佚人扳著指頭搜尋起記憶,便發現審訊員臉色全白,立即被又一種記憶打斷,將濕漉漉的手垂下來懊喪起說過的話。雖然那係一派真誠。“八個。”他嚅嚅地說。
河水構成一條銀帶,款款地在前麵伸展;貼著已經裂脫而去了生命的知了殼的白楊,綠柳,急速地向後倒去。炎炎的紅日真是有油的,汗全然變成珠子順鼻尖滑,膩膩的。浴著這灼灼的烈日,看著不知何時從山梁的那邊出現的寺院山門,以古柏古鬆浮雲般的葉浸沉在嫋嫋的鍾聲,就這樣,尤佚人和兩名武裝的武警坐了三輪摩托,溯著漢江往癟家溝去。
對於女人的生殖器,鄉下人有著鄉土叫法,簡單到一個音,×,名字很不中聽。所以又以另一個音代替,但這音沒有文字寫出來就隻好別替為“癟”了。有學者說中國的文化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麵,一個是關於吃上,一個是關於癟上。尤佚人和他的鄉親如果要做學問,必定會同意這觀點的。
尤佚人知道自己生命的來源,雖然小時候問過娘,娘回答是從水中撈來的。“怎麼撈的呢?”“用笊籬一撈就撈著了。”“人都是這般撈到的嗎?”“是的。”母親的表情極其嚴肅。這嚴肅的表情給尤佚人印象頗深,以致後來逐漸長大,成熟了某一塊肌肉,就對母親給予他的欺騙甚為憤慨。
夏日的夜晚,低矮的四堵牆小屋悶如蒸籠,有跳蚤,有蚊子,有臭蟲,光棍們就集中到村口水田邊的一座破舊不堪的古戲樓上。風東來西往,男人們可以數著天上的星星,一遍與一遍數目不同。又可以談神秘的東西如女人和之所以是女人的標誌。尤佚人的青春大學就從這裏開始。
如果從漢江邊的公路遙遙往北山看,這尤佚人已經習慣了。就看到那裏一處方位的絕妙。一個橢圓形的溝壑。土是暗紅,長滿雜樹。大橢圓裏又套一個小橢圓。其中又是一堵牆的土峰,尖尖的,紅如霜葉,風風雨雨終未損耗。大的橢圓的外邊,溝壑的邊沿,兩條人足踏出的白色的路十分顯眼,路的交會處生一古槐,槐蔭寧靜,如一朵雲。而橢圓形的下方就是細而長的小溝生滿蘆葦,雜亂無章,浸一道似有似無的稀汪汪的暗水四季不幹。
這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個“癟”。村子的穴位就是“癟”的穴位。但生活在“癟”的世界裏的光棍們卻享受不到那一種文化,活人就覺得十分沒勁。一次躲在蘆葦叢裏的尤佚人偷聽了一對夫妻在溝裏燒香焚紙說“兒呀你就出來吧,我們是三間房一院子,長大了能給你娶個媳婦的,你就出來吧!”他就想,母親和父親,一定沒有按風俗曾在這裏祈禱過,否則他是絕不會到這個人世間來了,來了也絕不會就做了父親和母親的兒子。對於沒征求他的意見就隨便生下他又以“撈來”之說欺騙他的母親,尤佚人幾乎是惱怒不已了。
從癟家溝到縣城是五十裏。從縣城到癟家溝是五十裏。五十裏順著漢江橫過來的卻是深澗似的漆水河。河上一座橋,十八個石滾子碌碡堆起的墩,交通了山區與城市,也把野蠻和文明接連一起,河水七年八年就要暴溢。一年裏,水滿河滿沿,結果將橋衝垮了一半,十八個石滾子碌碡丟失了五個,癟家溝的人都去下遊泥沙裏探尋,尤佚人踩了三天沙,腿肚子上患了連瘡,夜裏睡著爛肉和襪子被老鼠啃去了幾處。最後石滾子碌碡卻在上遊找到,尤佚人莫名其妙,遂憤憤不平到這一個夏天,“文革”的運動就來了。村裏人便跑賊似的往南山石洞跑。爹不跑,武鬥的人扇了爹一個耳光。“扇得好,扇下我一顆鐵耳屎!”爹就隨著走了,背上一杆自製的長筒土槍。
石洞開鑿於民國初年,在光溜溜的半石崖,從下邊不能上去從上邊不能下來,崖壁上鑿著石窩栽著石椎架上木板,可以走,走過一頁板抽掉一頁板。尤佚人捉住了十隻蝙蝠,還有一頭貓頭鷹,就眺望起遠遠的在煙裏霧裏籠罩的家。家裏守著半死的老爺,一咳嗽就咯出雞屎般大的一口痰。他突然聽到了娘的聲音。
一條粗如钁把的長蛇正在洞外的石砭上吸將起一隻金毛鬆鼠了。
“啊?啊?!”
娘慌亂得叫著。那鬆鼠怎麼不逃掉還盯著蛇一步步挪近去?“鬆鼠是嚇昏了嗎?”
他抱起一塊石頭拋過去,蛇跑了,他幾乎在石頭拋過去的時候連自己也拋過去。夜裏娘就偷偷下洞回家了,正是一派攻克了一派的勝利之後,十二個人,一排的帶槍者將娘壓倒在炕上輪奸。赤條條的兒媳昏死在堂屋,老爺從廈房的病床上爬過來,用紅布蒙住娘的眼睛,開始用烤熱的鞋底敷那腫得麵團一樣的穴位竟敷出半碗的罪惡來。老爺就撞在捶布石上死了。
這是一個相當清幽的院落。東邊是一片竹篁,太陽愈是照,葉片愈是青,沒有風你卻感到腋下津津生涼。一支竹鞭從院牆的水眼道孔中爬過來,隻有五天的時間,已經爬到了台階下如黃蛇一般僵臥在磚縫繁衍的菌草裏。一隻麻雀濕腳從瓦楞上踏過,將雙爪與撲撒的竹葉織就了一片“個”字。尤佚人半呆地立著,陡然生喜的心情倏忽如死灰如槁木。暑熱底下一種空洞,唯一能聽見的,粗糙的,憤怒的,是掘土的聲,掏石塊的聲,钁頭哐地擲下。西邊院牆角的石磨被推翻了,牆角的土牆上,一根木楔,空吊著一幅牛的“暗眼”。牛是戴著“暗眼”在磨道裏走完了一生,於前三年就倒下死了的。而院牆的每一個打牆留下的椽眼塞滿了頭發窩子……尤佚人保持不動的姿勢立在院中,默看著雇用來的人揮汗如雨地挖掘著,像是在覓尋什麼金窖,緊張,又是濕漉漉的手。
“能讓我說話嗎?”他終於忍受不了炸彈爆炸之前的靜寂。
“說!”刑警看著他。
“挖的都不是地方。”他指著台階下那個捶布石說,“都在下邊,曾經是個滲井的。後來倒汙水就到院外去。”
於是,挖出了八具死屍。腥臭彌漫了院子,成群的蒼蠅隨之而來。對牆投下的明亮,強烈的光線斜射在潮濕窄小的滲井坑中。人們全恐懼地睜大了眼睛,用席要掩蓋了那坑時,同時又發現坑底還有一條胳膊。
八個半?刑警臉皮上都生了雞皮疙瘩。
“那胳膊是什麼人的?”
“什麼人的?”
“還殺了多少人呢?”
他真的記不起來了,這能是誰的胳膊?仰起球頭,嘴陷進去一個深深的黑洞。有個時期,漢江北岸有許多收廢品的。“誰有爛銅爛鐵頭發窩子酒瓶破紙嘍——!”一吆喝,他就提一把斧頭做剛剛劈了柴的姿勢在門口應,我家有!收買者遂進了屋,接住了遞過來的香煙,點燃上。“酒瓶都在櫃底下。”頭剛一彎下,斧頭腦兒輕輕一敲那後腦勺,就倒了。他過去從死者的口裏取了燃著的香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