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在這場搏鬥中卻失敗了!我失去了自己的特性,失去了自己的獨立。
我滿身是汗,像剛從浴盆中出來,而腳底板卻冰涼。喘息了一會兒,我略微欠起身子,喃喃地說:
“我想喝水。”
她一翻身,掀開被子坐起來。
“你不行,事兒還多得很!”
她雖然這樣說,但還是下炕給我倒了一杯水。水衝擊著杯子,發出一種金屬的撞擊聲。
“給!”她把水遞到我麵前。我在黑暗中摸到杯子,同時握住她的手。
“對不起。”我說。我想拉著她坐在我身邊。
她甩開我的手,又爬上炕鑽進被窩。
“這有啥對得起對不起的。下一次再試試。”
我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但聲音是冷靜的。
我們平靜地過了幾天。
我極力想從這幾天中的一點一滴體會到幸福。首先是有人給我做飯了,吃了將近二十年的食堂終於與我告別。放牧回來,把馬趕進馬棚,回到那兩間破舊的庫房,漂亮的餐桌上一定會有飯在等著我,並且每頓飯都會使我讚歎不已。菜蔬糧食完全和食堂吃的相同,但經過她的手卻被賦予了奇妙的味道和顏色。她說:“要像你這樣吃,咱們的定量可不夠了!”但我還是把這句話當作對我的鼓勵。
其次,在庫房前麵,我用鍬和石夯平整出了一塊平地。平地在三麵長草的荒灘中熠熠地反射出日光、霞光和月光,像一塊珍貴的田黃石。吃完晚飯,我可以坐在這一方平地上遐想。
結婚的當天,有一個賣雛鴨的安徽人騎著自行車來到我們村莊。她買了四隻,把黃茸茸的小生命捧在手上。“要都是母鴨就好了。”她說。那天她是高興的。大腳的女哲學家說:“你們住的是庫房,耗子肯定少不了。”於是送給我們一隻斷了奶的小貓。灰色的毛中夾著白色的條紋,虎虎地很有生氣。這樣,我們的小家庭才建立便有了一群成員。雛鴨嘰嘰地叫,小貓咪咪地叫,在我平整出的這一方庭院中吃喝嬉戲。其實,我和它們一樣,也是剛開始熟悉這個新的生活環境。
但是,她的鬱鬱寡歡,她的不自然的笑容,和她藏在溫順與體貼下的憐憫,卻破壞了我的幸福感。我有一種莫名的自卑,感覺到了我們之間有一種很微妙的不平等。這就是幸福嗎?幸福難道僅僅是提高了吃和住的質量?我無心讀書。我連在孤獨中的安寧心境也失去了。那昏黃的落日,那飄零的晚霞,那在暮色中被晚風吹拂著卷毛的瘦嶙嶙的羊,那大路上久久不落的塵土,那被車轅和韁繩磨破皮的疲憊的牲口,譜成的仍然是一曲悠長緩慢的《 如歌的行板 》,在我心中喚起的不但仍然是沉鬱而傷感的情調,而且新滲入了一種惶惶不安的心緒。
她每天在我身旁晃來晃去。她是高傲的。她是放進鬥獸場中的一隻矯健的雌獸。她等待著我去征服她。但是,我頭一晚上就感覺到了,覺察到了,明白無誤地知道了,我已經失去了這種能力!
也許與氣氛有關?也許有什麼心理障礙?我趁她不在家的時候用另一張報紙悄悄地糊住了那些橫七豎八的屍體;我借口說蓋新被子熱,讓她另換了一床薄被子。搬去了屍體和拖拉機,還有什麼呢?我頭腦昏昏沉沉地等待著下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