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人情這把鋸
當今世界,人情味淡了,還是更濃了?
看看春節前各單位發東西的情況:凡是過年需要的東西都發,職工想到的發給,想不到的也發給,真是意外之財,意外之喜。年前的十幾天許多單位的出勤率幾乎達到百分之百,因為誰也不知道今天又會發什麼好東西,不能錯過。一個單位好壞就看逢年過節給職工發什麼東西,發多少東西。好的單位發的東西自己吃不廣用不完,連送禮都夠用。而且從單位裏分東西心地坦然,不存在欠誰的人情還誰的人情的問題,官的!於是年味濃烈,喜氣洋洋,分吃分喝真忙。社會的優越性,單位的凝聚力,人間的溫情,就這樣製造出來了。“得二德”。
再看看春節前後拜年的隊伍,有自發的,有有組織的,熱情高漲。年真是好東西,使所有人臉上都掛笑,脾氣都變好了,氣色明朗而溫和。作揖拱手,吉話連篇,春意濃濃。世情被一種祥雲紫霧托浮著。聰明人都小願意在這種時候撥雲開霧偷窺人間的不快。勞作了一年,矛盾了一年,史不想讓不快在年關仍留在凡間惹禍。
春節是一場偉大的魔術,世界的本質不改,但人人都在變化,人人利用這次魔幻的機會,花樣翻新。
今年的花樣是從農曆臘月二十三以後拜年的隊伍就開始出動了,到大年三十的下午收兵。正月初五上班以後拜過的重拜,沒有拜過的接著拜。老祖宗有規定,不超過正月十五拜年就有效。總之,最好占公家的時間,坐公家的汽車,有公家的禮品,嗑著聯歡會剩下的瓜子。大家都有得無失。
有人總結出一句話:“會工作不如會拜年。”真正過年的黃金時間從大年三十的晚上到正月初四,人們都喜歡呆在自己的家裏,與家人團聚,吃想吃的東西,看想看的電視節目,享天倫之樂。如果在自己的黃金時間裏還要出去拜年,那一定是真朋友,近親戚,有一等的交情。
誰還能說當代社會缺乏人情味兒?古往今來都有人想恒久地留住春節的美妙:“要是天天過年該有多好!”對我來說一年當中幸好隻有一個舂節,差不多提前一兩個月就開始犯愁。由盼過年到半喜半怕到怕多喜少這個過程不知從什麼時候又是怎樣發生的。最現實的是今年給誰去拜年?都帶些什麼東西?
親疏厚薄,微妙關係,無不費心斟酌。
以往每年都去拜過的“老關係戶”照例還要去拜,決不能由自己這一方主動斷交。淡漠巳成為現代社會的道德,再想交出以前那樣的朋友不容易了。尤其不能讓工廠的老朋友們罵我“變修”、“忘本”。根據自己的經濟條件準備的拜年禮品應盡可能是不太庸俗的新奇實用的。萬不可摳搜疼錢,讓人感到你是在應付人家,瞧不起人家。更難辦的是借拜年還人情,人情債如同金錢債,欠了是要償還的。辦事難,活得也不容易,幾乎抬腳動步就得求人,就得欠人情。說一件小事,人活著離不開水,去年夏天我的水管子壞了,住公家的房子,規規矩矩按月交房租,走正門到應該給解決這一問題的房管站去了三趟,也請不來修理工。最後隻得找關係托門子走後門送好煙,沒水吃的困難才得以解決。你應該把要求得到的變成請求,應該責怪的變成感謝,他們應該幹的變成施恩於你。更不要說孩子上學、分配工作、求醫看病、聯係業務、評職稱、分房子等等對一般中國人來說無法躲避且難度更大的事情,怎能不求人!公事私辦,私事公辦,節外生枝,起伏跌宕,困難重重,環環緊扣。連跟文學毫不搭界的人也喜歡說:“這件事真夠寫一部小說的!”每年都有許多不相識的人自願為我提供寫作索材。事事都像小說,人人都在製造小說材料,可見生活之複雜和離奇。
萬事無求於人灑脫自在清高自重的境界不屬於一般人。一般人活著就不能不求人。而且辦一件事隻求一兩個人往往還不成,誰也不是萬能,要朋友托朋友,引線穿針,撒網捕魚。我裝修一回暖氣竟欠下了近20份人情。
人情愈欠愈多,需要去拜年的名單愈拉愈長。我活在世上好像隻欠別人的,沒有人欠我的。智者早有名言人情是一把鋸,有來有去。”鋸是物質,人情債可以用錢還。而且求人辦事,聯絡人、說服人,用錢有的時候比用感情用道理更有效。錢能解決問題,人自然就輕,情自然就賤。但生活中金錢和人情並不總是成反比不能簡單地認為金錢意識強烈人情就淡漠。現實生活中往往有物質交往人情就在,人情味就濃,有錢能買到一切還愁買不到人情嗎?相反,沒有物質交換,隻剩下人情,那人情也常常靠不住。
這畢竟是商品社會。
問題是限於自己的財力籌辦許多份“不太庸俗的新奇實用的”拜年禮品,談何容易!偏偏我所在的單位又是個清水般的群眾團體,過春節什麼東西也不發(難怪文人們沒有凝聚力夂平時一拖再拖,拖到年關再也拖不過去了,春節必須大還債,“年難過年年難過年年過”。
誰也無法規定無法預測人與人應該保持一種什麼樣的關係,也不必為人情味的多少擔心。世事識不破,人情看不透。正因為如此,不管世界發生什麼變化,人們都活得有滋有味兒。
錢與名
“名”和“錢”——人人都知道它們的涵義和關係。就像人人都知道雞和蛋的涵義和關係一樣。越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越難說淸楚,想要說出新鮮的深刻的話就更難。人們想到“錢”,就是一個概念:貨幣、財富。天下的錢都一樣,顏色、圖案、形狀各式各樣,內容相同,所起的作用相同。人們想到“名”就不一樣了。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名”,從內容到形式都不一樣。古人講究“以名舉實”。荀子說名也者,所以期累實也。”墨家則把“名”分為“達名、類名、私名”。
今人對“名”的理解和分類就更複雜了因政治活動而得名,因對人類科學有重大貢獻而得名,因擁有財富而出名,因在文化、藝術、體育運動等各種腦力和體力勞動中有卓越的成就而出名。有名副其實之名,也有浪得虛名的名。有大名、小名,大者獲得了世界級的名譽,小者隻在本民族、本地區乃至本縣、本鎮、本村有名。有永垂青史之名,有曇花一現之名。有流芳千古之名,也有遺臭萬年之名。
哪一種“名”讓人們容易跟“錢”發生聯想呢?在過去,“名”跟“錢”很容易分開。甚至錢是錢,名是名。比如:誰會把愛因斯坦和把諾貝爾金質獎章扔給孩子當玩具的居裏夫人的名氣跟錢聯係起來呢?誰會把美國優秀的總統林肯的名氣和錢聯係起來呢?當年他弟弟向他借80塊錢還債,他寫長信講解怎樣做人、怎樣靠自己的勞動去掙錢的道理,不肯輕易借錢坑害弟弟。誰會把巴爾紮克、莫泊桑、契訶夫的名氣和錢聯係起來呢?列夫?托爾斯泰有錢,他是殷實的責族,原本就有錢,並非用名氣換來的。
發明家諾貝爾有錢,這錢是用智慧和勤勞掙來的。他用這錢設立了一個國際規模的大獎,不僅使他自己的名氣更大了,也為後世不斷地製造世界級名人當然,這不是諾貝爾獎的主要功績,也不一定是他本人當初設獎的主要目的。
中國的情況有所不同。
一種人有“名”無“錢”。如司馬遷、李時珍、杜甫、曹雪芹等。還有一種人,有權有錢就有名。如皇帝,在他們自己的朝代是最大的名人,也是最大的富翁。現代世界,“名”和“錢”的關係要緊密得多,複雜得多了。
美國總統是世界政壇的頭號名人,當總統前要競選,競選則霈要經費。
日本的首相是名人,卻有那麼幾位首相和內閣大臣因“經濟醜聞”而下台。前不久,意大利政府的許多名人,也因錢的搗亂而紛紛倒台。這就是說,錢可以使你一朝成名。錢同樣也可以使你身敗名裂。
現代金錢,無比機靈,無孔不人,神通廣大得很。它們特別喜歡有權的名,有勢的名,有色的名。“錢”喜歡“名”的目的,是為了賺更大的錢!現代的“名”,不喜歡錢的也很少,想借助錢得到更大的名。
中國當下是“錢”在先,“名”在後。“錢”重於“名”,有錢不愁無名。有名無錢則有點兒難受。比如,有許多文人大喊大叫,要賣掉自己的名字,或賣掉一半名字去經商,經商的目的當然是為了賺錢。這些人的名字是不是真的值錢?到底能值多少錢?是否都能賣好價錢?姑且不論,他們的急切情態、他們的勇氣、他們的雄壯,難道不是受了市場經濟的鼓舞嗎?說得通俗一點兒不就是受到錢的鼓舞和誘惑嗎?
“名”這個東西同“錢”一樣,越炒越多,越炒越大。叫賣一番,成了新聞熱點,成了人們茶餘飯後的話題,名氣不僅沒有丟,反而更大了。上來就先賺了一筆!也許有人對此不以為然。
你卻不能對現代社會已經改變了人們的名利觀視而不見。過去,中國的文化推崇清高、淡泊、寧靜、“功成不受爵,長揖歸田廬”、閑雲野鶴、兩袖清風。一提到“名”和“錢”就認為不是好東西,是俗的,髒的。現代商品社會劇烈地改變了人們的觀念,開始光明正大地堂而皇之地追求金錢和名譽。我們的報紙天天在宣傳經濟效益好的單位,宣傳各式各樣的富翁。他們的致富之道,他們的生活習慣,他們的趣聞軼事,他們怎樣比富鬥富。有錢不僅不再是壞事,而且,先富起來的光榮,“富在深山有遠親”。門前車水馬龍,家裏高朋滿座,外出前呼後擁。當委員,當代表,參政、議政。
江西的張果喜,14歲當木工學徒,真正是白手起家,埋頭苦幹,在七八年前差不多就是中國首屈一指的富豪了。但他重實際、不圖虛名,躲避輿論界、新聞界,如神龍見首不見尾。最近兩年他藏不住了,中國的第一個億萬富翁能往哪裏躲?正是得風氣之先,成了最大的熱門人物。連任兩屆全國人大代表,想不出風頭都不行,風要把他舉到頭上。
因為他有錢,所以他成了名人。而且他的名氣,讓人感到有分量,實在。受到更多的人們羨慕和敬重。
當今“錢”連著“名”,有“錢”就不愁沒“名”,因此發財成了出名的捷徑。
原江西省省長倪獻策,“因違紀被免職”,當時鬧得全國沸沸揚揚,可以說是“身敗名裂”了。許多比他職位低的幹部栽了那樣的跟頭之後,都銷聲匿跡了。倪獻策卻赴海南經商,成立海南華廈實業公司,“幾年時間投巨資數億元包片開發過一大批有影響的高科技項目和旅遊工程”。最近又在青島經濟開發區投資21億元,使他再次成為新聞人物,重新有了名聲和地位。而且比他當省長的時候名氣更大。
挽狂瀾於既倒+趕上了這個商品時代,以自己的才能創造財富,以財富挽回名譽。“錢”代表一種力量、一種價值、一種身份。在商品社會,“錢”可以買到很多東西,可以兌換很多東西,包括“名”。一切都可以用錢來衡量有人不願意或不敢正視這個規實,那是另一回事。
因此,貧窮不再光彩。雖然目前大多數人還沒到鄙視貧窮的地步,卻在自覺或不自覺地躲避貧窮,害怕貧窮。基於此,才會有這麼多的名人“下海”。他們不能炒地皮、炒股票、炒外彙,隻有一點名氣,炒炒有何不可?
會炒的人雖隻有三分名氣,可炒到十二分,花樣翻新,成倍增長。不會炒的人,雖有十分名氣,隻能當三分使。一個好產品,也要多做廣告,有了名氣之後才能賺錢。何況人乎?錢是財產,知識是財產,才能是財產,健康是財產,名譽當然也是財產。名氣有時是價值的憑證。名譽本是心靈的活力。人們愛名譽不能排除也為它所能帶來的利益。
所以“錢”和“名”是可以互相依存,互相轉化的。古人有句話說絕了,別看天下人這麼多,熙熙攘攘,其實隻有兩個人,一個是為名的,一個是為利的。“役萬慮以求榮,開百方而逐利”。
“錢”和“名”是人生的兩大誘惑。詹姆斯說,“擁有”的本能是人本性的基礎。“錢”和“名”刺激了社會競爭,現在不過是到了君子言利、名人言利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