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林陰翳,清脆的鳥鳴忽遠忽近地響著,無數金色的光帶穿梭在茂密的林中,彼時已經臨近正午,樹下正坐著一大一小兩個道士,樹旁倒著一個卜卦,上麵寫著“算命”二字。
道人屁股一挨地,嘴就巴拉起來:“好黑心的店家,一碗麵居然要五十個銅板,搶錢都比他快。”
他身邊的小道姑約莫也就四五歲,模樣生得極好,大大的眼睛配著圓潤的鵝蛋臉,肌膚堪比初冬第一場降臨的新雪,可表情卻黑得跟煤灰一樣,瞪著他像要吃人。
“我就要吃麵,我都快一個月沒吃麵了,你給我買麵,你給我買!”小道姑扯著他的袖子撒潑,道人趕緊把她摁著,生怕她再把他的衣服拽破:“哎呀呀,再扯就破了,為師就這麼一套衣服!”
“啊!我要吃麵!”小道姑狠狠錘了他幾拳,使勁掐他的胳膊,道人揚手要打她,手剛一揚她就哇的哭起來,張著一口大白牙,撕心裂肺地罵著:“我要回家!我要外公外婆!我不要再跟著你了,大騙子,啊——”
“別別別,有話好商量嘛朵朵!”道人把她嘴捂上,她反倒咬了他一口,爬起來就要跑,可是多日的行路讓她腳底長了好多血泡,沒跑幾步身子就一歪,道人眼疾手快把她撈起來抱在懷裏,好言好語地哄著,小道姑掙紮了一會兒,終於因為兩天沒吃飯,而他還有幾塊烙餅,重新答應跟著他繼續修行了。
小道姑拿著幹巴巴的烙餅,雙目無神地坐著,道人蓋上一層衣袍替她細細地揉著腳,看著她原本稚嫩可愛的小臉耷拉著眼皮,滿臉倦態,剛剛哭過的眼睛紅了一圈,睫毛上還沾著未幹的眼淚,實在可憐。
道人忍不住道:“哎,朵朵,你要知道,為師是受你母妃所托收你做的弟子,要是擱以前師父輝煌的時候,多少人哭著跪著求為師,為師都不會看他們一眼,更別提收他們做弟子了,當然啦,我們朵朵當然也是萬年難遇的小天才,我們朵朵可聰明了,而且又乖,跟著為師修行最好不過啦,你說是不是呀朵朵?……嗯?朵朵?”
小道姑一言不發地啃著烙餅,全然無心聽他再講什麼“母妃”、什麼“當年”,他就隻會拿這兩樣東西來說事,她對他的當年根本不感興趣,她隻是想要一碗湯麵吃。
可就是跟著他連一碗湯麵都吃不到,誰會信他的話啊,她現在唯一的念想就是後悔,好後悔,非常後悔,極其後悔,她好想母妃,母妃做的飯就算再難吃也總比現在硬得跟石頭一樣的烙餅強啊。
一想到這兒,她滿腔的悲傷再度湧上,兩行清淚又從她眼角流了下來。
道人看著她眼淚掉下來,心裏一驚,不等他反思完自己犯了什麼錯小道姑又張著嘴嚎啕大哭了起來,聲音比先前哭得更大,眼淚比先前掉得更多,道人頓時急得沒手抓癢,抱著她在林子裏晃啊哄啊都沒用,反而她掙紮得越發厲害,手腳並用地踢他打他,把他的頭發揪得一團糟,聲聲都在喊著“我要母妃,我不要你,我要母妃”。
“朵朵,朵朵……哎呀!”小道姑一把薅下一簇頭發,道人也被她惹惱,反手把她拎在半空狠狠打了幾下她的屁股,疼得小道姑又是一頓亂哭,挨不了疼嘶吼著求饒:“不打不打!啊——不打了,師父我錯了,我錯了師父……疼!啊啊啊——”
她這一哭鬧像一顆火星,瞬間引爆了道人一直強忍的怒火,揪著她邊打邊罵道:“一天到晚就知道吵,吵吵吵煩死人了!為師自己都沒舍得吃一口烙餅,全給了你,你還不知足,非要去吃什麼麵,這荒郊野嶺的開的都是黑店,指不定他們還在湯裏加了什麼東西要害你呢!一碗麵不吃會死啊!胃裏生瘡的都沒你這麼要吃的!能不能懂點事啊!”
他全然不考慮自己手裏提的是個孩子,幾句話的光陰已經打了她十幾下,小道姑的眼淚嘩啦啦地掉,好像要把她小半輩子的眼淚都哭光一樣:“我不鬧了.....我不吃麵了,對不起師父,我錯了啊,嗚嗚嗚......”
道人一聽當即把她一扔,自己坐到樹下就著清水吃起了餅,可憐的小道姑被他像丟包袱一樣被結結實實地丟得老遠,一個人趴在草地上小聲地哭了會兒,爬起來擦幹眼淚,一會兒又捂著屁股踉踉蹌蹌地朝道人跑過去,道人沒好氣地把她一推,她順勢一摔,揚起傷痕累累的腳底板,她咧嘴又要哭,道人手一揚她立馬噤聲,淚眼汪汪地望著他。
道人再白了她一眼,自顧自地吃起了烙餅,沒多久小道姑再次湊過來,揉著眼睛抬起頭,小臉紅紅的。“師父,我要吃餅......”
她揪著道人的衣袖,可憐巴巴地望著他。
道人把她手一打,自顧自地嚼著餅,清秀的臉上殘留著還未褪去的餘火:“吃什麼餅,你不要吃餅,你要吃麵。”
小道姑撇著小嘴哼哼唧唧起來,倒在他懷裏像隻小貓一樣蹭他,道人推了她幾下她又粘上來,全身渾似無骨了一般,嘟著小嘴摟著他的脖子撒嬌:“師父,我要吃餅,我不要吃麵~”
道人被她蹭的雞皮疙瘩大作,把她後領一捏拎到了旁邊,往她手裏塞了塊餅,小道姑拿著烙餅,看看餅又看看他,“嗯~”的一聲又趴到道人的手臂上撒嬌:“師父~你喂我好不好?”
道人沒好氣地再把她手一打:“你都多大了還要喂,自己吃,本座又不是你爹。”
小道姑把餅撿起來拍拍,繼續像塊麥芽糖一樣粘著他,抱著師父叭叭親了兩口,道人頓時滿臉通紅,揚手似又要打她,她趕緊摟著師父的脖子不放,見師父隻是很嚴肅地瞪著自己就知道自己沒事了,眨著美如琉璃的大眼睛繼續賣乖,拿著幹巴巴的烙餅戳著他的臉:“不是說什麼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嘛,師父不就是我半個爹嘛,師父好嘛~師父好嘛~就喂我吃一口嘛~”
她抱著道人的臉蹭啊蹭,他不看都知道她現在準笑得沒臉沒皮的,此時的道人已經動容了,但為了麵子,仍舊繃住了最後一根弦,白了她一眼:道“咋,師父喂的就香啦,比麵還香啊?”
台階一來她就下,小道姑肯定地點頭,笑得格外可愛:“嗯,師父喂的比麵好吃,師父,喂我。”她說著就把烙餅往他手裏一塞,鑽到他懷裏“啊啊”地張著嘴。
唉,也真是被她磨得沒脾氣了。
他轉手拿上腰間的葫蘆,往餅上倒了點水將它潤濕,送到她嘴邊,小道姑心滿意足地“嗷嗚”一口,捧場一樣地拍起了小手:“嗯~!好好吃!師父喂得好好吃啊~”
“你就吃你的吧。”他把餅子都往她嘴裏一塞,師徒倆都互相看著對方都哈哈大笑起來,小道姑指著他有些禿掉的鬢角笑得不能自已,任由師父把她的臉搓成各種形狀也不反抗。“哈哈哈哈,師父,師父是禿子,哈哈哈哈,師父是禿子!”道人捏著她雪白的小腮威脅道:“那不也還是你害的,你看看把為師薅成什麼樣子了,你怎麼笑得出來的,你有沒有點廉恥心啊,啊鶴嵐。”
她左右扭著他的手但沒掙脫開,一看到那缺毛的豁口又要笑,兩隻白玉一樣的小手也拍拍他的臉,嬌聲道:“嗯~我不叫鶴嵐,我叫朵朵,是我奶奶給我取的名字。”
“是的,你是叫朵朵,但是朵朵是你的乳名,你的名叫鶴嵐,全名就叫鎮端天吳氏鶴嵐。”
道人把她放腿上坐好,拔下搖搖欲墜的道冠重新整理好頭發,腿上的小朵朵就看著他三下五除二地理好了頭發,還將那個好笑的豁口隱藏了起來,鬢邊垂下兩綹細細的長發,配著他清秀俊雅的臉,即刻變得甚是道骨仙風,但小朵朵不懂,她隻覺得師父竟能把豁口那麼完美地藏起來,真是好厲害啊。
道人接收到她滿眼的崇拜,薄唇一勾,又捏捏她的雪腮,語氣又恢複到先前的寵愛:“所以朵朵就是鶴嵐,鶴嵐就是朵朵,懂了嗎?”
她顯然對自己的名字沒什麼興趣,胡亂點了點頭就繼續吃起了烙餅,覺得這也不是什麼大事,畢竟又沒多少人認得她,現在啊,她還用不著。
一隻手輕輕覆上她的小腦袋,她捧著餅對他笑笑,小身子隨即一歪,跟他一起靠在了樹上,兩隻長了泡的小腳丫很自得地晃著,兩隻快磨爛了的小鞋垂頭喪氣地被丟在一邊。
兩塊烙餅就算做今天的午飯了,吃過飯,小朵朵趴在卜卦上睡午覺,道人則拎著她的小鞋在想該怎麼辦,買雙新的吧他沒錢,自己做吧又不會,可是孩子的腳一天兩三個血泡,這樣下去肯定不行……
道人思前想後,決定還是給小徒弟買雙新鞋,大不了他自己少吃幾天飯,孩子可千萬不能耽擱了,他自己心疼不說,這也對不住她娘啊……
他蹲在地上歎了口氣,手裏的兩隻小履比曾經的八卦陣法還要令他費解,右手心傳來的隱痛令他十分不安。
這小丫頭跟了他也有三年了,這三年裏他也真是又做爹又做娘,真真為難他一個修道的了,對她發脾氣也在所難免,好在這小丫頭鬧的時候是一臉,挨打了之後又是一臉,也不記仇,但也從來不改,跟他確有幾分相像呢。
卜卦上的小家夥忽然翻了個身,嘴裏哼唧了一下,他趕忙跑過去瞧她,再看看四周有沒有可疑的家夥,回首時就瞧見一人坐著輪椅,緩緩停在了他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