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大上準子
在每周的星期四,從附近的蛋糕店“拉·盧卡斯”裏把草莓喂蛋糕買回家,是大上準子的一向習慣。因為星期四是優惠日,每塊會比平日便宜五十日元。
“——‘已經讀高二了,卻還是像個小孩子一樣’——”
她的媽媽經常這樣笑話她。
(如果我做一些“像大人樣兒”的事,她明明會生氣嘛,真是的。)
準子通常就會以包含一絲反抗的表情,回以笑容。
跟平時回家時走的那個平緩的斜坡不同,經過“拉·盧卡斯”回家的那條路,必須要一口氣登上一條長長的石階。雖然登上去有點累人,但從那石階的最高處眺望一下街道的遠景,也跟買蛋糕回家一樣,是她的一大樂趣。
她的放學時間基本上都跟太陽落山的時刻相重疊。在這樣一個建築物新舊參半的偏僻小鎮裏,觀看日落的景色也的確別有一番風味。
在與往常無異的夕照之下,準子右手拿著書包,左手提著裝蛋糕的盒子,沿著石階登上去。雖然她以自己沒有任何多餘脂肪而自豪,但相對應的,也沒有任何肌肉。每當她走在這條長長的石階上,就會對自己沒有參加任何社團活動感到後悔。
“呼——累死啦……”
在長長石階的最後一個平台上,她深深地吐了一口氣。然後——
正當她打算咬咬牙關進行最後衝刺,抬頭往上看的時候。
在石階的最高處,有一個俯視著自己的少女。
“……——”
她做夢也沒有想到,那就是自己存在的終點。
“——是誰?”
麵對那被夕陽鍍上一層紅光的身影,準子不由得產生了一種不詳的預感,於是如此地詢問道。
少女僅僅以一個詞來表達自己的存在。
“火霧戰士。”
大上準子,已經沒有機會再到“拉·盧卡斯”買蛋糕了。
一陣春風在兩人身邊吹過。
站在石階上的少女,那長而光滑的黑色秀發,被和風輕輕托起。
盡管麵容稍顯年幼,表情也很平淡,但卻給人一種威風凜凜的嚴肅感覺。
準子並非對她的麵容,而是對少女的整個存在感到了恐懼。
“火霧......什麼?”
她像鸚鵡學舌一般重複著對方莫名其妙的話語,而腳跟卻拚命想往後退。
可是,她的腳跟本不聽自己的使喚。被黑發少女所散發出來的異乎尋常的氣勢所壓倒的她,仿佛被釘在原地似的無法動彈。
實際上映入她眼簾的少女,非常年幼。看上去最多十一二歲左右。身上穿著與她嬌小身軀相吻合的皮夾克和褲子,即使加上那稍顯嚴肅的身形,本來也可以用“可愛”二字來形容。按道理應該是這樣。
但是,少女很明顯,並非是一個與其外表相一致的存在。
喀!少女走下了一級石階。
“——!”
對少女突如其來的行動,準子的肩膀不由得抽搐了一下。她隻能做出這種反應了。
不管內心怎樣害怕,已經發生的事情是無法停止下來的。
喀!
少女又走下了一級石階。
“————”
準子在恐怖之中,產生了某個預感。
即將在走投無路的深深黑暗之中,發生一件無法挽回的事,這樣一種預感。
喀!
繼續又走下一級石階的少女,終於開口了。麵對不知道“這個世界的真相”的人類自報姓名時用的代號,即是統稱又是自己的名字,等同於自身整個存在的一個詞,再次從她的口中說出。
“我是——火霧戰士。”
喀!
說著,她又下了一級石階。
“我是‘贄殿遮那’的火霧戰士。”
她每往下走一步,準子內心的不詳預感就越發膨脹起來。
“——不,不要……”
她的拒絕隻停留在聲音上,身體卻一動不動。
不斷迫進自己的少女的存在感,仿佛把周圍的空氣都凝結在一起似的,不給自己以絲毫行動的餘地。在夕陽之中,攜著暮色,少女又一次——
喀!
走下一級石階。麵對她那嬌小而強大的身姿,準子隻能以輕微的搖頭動作來做出拒絕。
“不要過來……”
“……”
這一次,少女沒有回答。
黑色的冷漠視線,不知何時已落在準子的正麵。
還差兩級石階,少女就會到自己所站的平台上。
那個時候,將會是自己存在的終點。
準子的預感,已經變成了確信。
她以好不容易才擠出來的嘶啞聲音哀求道:
“求求你……”
喀!
少女無情地再次走下一級石階。
“你已經不存在了。”
她平淡地說道。
“真正的‘曾經是人類的你’,已經被‘紅世使徒’啃食了存在,早就死了。你現在是‘火炬’。也就是用死者的殘渣做成的替代品。”
她這句話,準子最多隻能明白其中的一半,她所理解的,是真正的自己已經死去,死者,殘渣,被做出來的代替品......以及從這些詞語散發出來的,讓人毛骨悚然,冷漠而寂寞的感觸。還有莫名清晰的,自己即將消滅的感觸。
“不要過——”
喀!
少女沒有絲毫的猶豫,走下了最後一級石階。來到了平台上的嬌小身影,散發出巨大的存在感,完全沒有把對方的拒絕納入考慮範圍,僅僅是平淡地宣告:
“為了殲滅啃食你存在的‘使徒’……我要借你的存在一用。”
少女纖細而柔軟的手指,就宛如絕望的使者一般向準子伸出。
“不要……”
“……”
少女的眼睛深處,稍微出現了一瞬間感情的波動。
然而伸出來的手指,卻沒有絲毫的動搖。
碰到了呆立著的準子胸口。
然後,在一瞬間內——
大上準子,以比疾風吹散煙霧更快的速度,徹底消失了。
失去了肉身支撐的衣服攤落在地,沉重的書包和稍輕的蛋糕盒,都掉落在平台的地麵上。
少女握緊了自己伸出去的手,仿佛為了確認得到的東西一般閉上了眼睛。
日落西山,取而代之的是傍晚夜色的來臨。
在不為世人所知的世界背後,存在著一些橫行無忌的食人者。
來自從現世“無法到達的鄰界”的異次元世界的居民——“紅世使徒”。
他們通過啃食人類存在於現世所必須的根源力量“存在之力”來顯現自身,隨心所欲地引發各種不可思議的現象。而這一切的理由,卻僅僅是他們一己的意誌和欲望。
雖然能質問他們行為是非的人有無數個,但卻沒有任何人能幹涉他們的行動。
他們這些“使徒”,是一種現世的人類絕對無法反抗其意誌的存在。
但是沒過多久,並非別的,正是在這些“使徒”之中,出現了察覺到異變的同胞。
他們察覺到,由於肯食人類而產生的缺落,會令世界產生扭曲。
也察覺到,扭曲的不斷積蓄,有可能會給現世和“紅世”雙方都帶來巨大的災難。
對這種大災難抱有危懼感的一部分擁有強大力量的“使徒”——“紅世魔王”們,做出了一個苦澀的決斷。那就是對那些入侵現世肆意啃食人類存在的同胞進行討伐。
盡管如此,由於他們本身是強大的存在,所以要讓自身顯現於現世,就必須獲得大量的“存在之力”。如果依靠啃食大量人類來獲得的話,就跟抑製世界扭曲的本來目的相抵觸,變得本末倒置了。於是,他們為了解決這個難題而進行了長期的反複嚐試,到最後,終於總結出了一個有效的方法。
那個方法,就是從生存於這個世界上的人類中,挑選一些被奪走了親人,戀人,好友的人類,讓他們把自己的整個存在作為器皿奉獻出來,以容納“紅世魔王”自身。
於是,“魔王”們就能在不顯現自身的狀態下,獲得了討伐擾亂世間的同胞們的能力,人類以失去一直以來所有具有的與他人的聯係為代價,獲得了複仇的武器。
這種通過雙方意誌作用下進行的互相協助與性質的改變——也就是“契約”——而誕生的身負異能的討伐者們,被統稱為“火霧戰士”。
這位少女,就是其中的一員。
出現在這個小鎮的目的,自然是為了殲滅“紅世使徒”了。
少女雙手抱著大上準子的“遺物”,站在了一個寫有相同姓氏的門牌之前。
抬頭看去,隻見那是建在路燈稀疏,麵向山的道路邊的一座獨棟樓房。從那富有古典韻味的大門到樓房的兩側,都長著高高的灌木籬笆,周圍一片寧靜。
“這裏嗎?”
從少女胸前的那個以金屬環繞黑色的寶石的吊墜中,傳出了深沉而凝重的聲音。
聲音的主人,乃是“天壤劫火”亞拉斯特爾。
他就是通過契約賦予少女異能的力量的“紅世魔王”。他讓自己作為魔神的本體沉眠於她的體內,並以吊墜型的神器“克庫特斯”表達自身的意誌。
聽到他那遠雷般的聲音後——
“嗯。”
少女點了點頭。對話的簡短並非包含有什麼深意。隻是互相之間並不希望進行與使命無關的對話。
穿過外門,踏過幾塊石板後,來到了屋門前。她推了推拉門,但卻推不動。似乎被鎖上了。
“……”
少女像是在尋找什麼東西似的環視了一下四周,然後把反著放在屋門旁的幾個花盆中的其中一個掀了起來。
鑰匙就在那裏。盡管這是第一次來的地方,她卻像理所當然似的找到了鑰匙。
她馬上拿起鑰匙,插進了拉門的鑰匙孔,但因為門鎖也已經很舊了,很難打開。
在她喀嚓喀嚓地擺弄了一會兒後,從左手邊的庭院裏——
“你回來了嗎,準子?”
傳來一個女性的聲音。
在夜幕下顯得暗淡無光的街燈下,踏著有一半埋進了泥土中等石板,一個偏胖的女性出現在眼前。她似乎是在修剪庭院的花草,手上還戴著手套,身上披著圍裙。
少女心想,之大概是大上準子的母親了。
但是,當她看到少女的樣子之後——
“——啊……”
卻露出了猶豫的神色。
在兩人之間,出現了一種奇妙的緊張感。
(真奇怪。)
身為火霧戰士的少女,對她這個反應感到奇怪。少女通過把自己的存在介入大上準子的火炬之中,偽裝成生前的她。
(絕對不可能引起懷疑的啊。)
火炬是用被啃食掉的人類的殘渣做成的。
本來應該是單純為自己欲望而生存的“紅世使徒”,之所以不完全啃食掉人類的“存在之立”,還特意花工夫去製造替代品,都是因為想避免被火霧戰士追蹤而來的緣故。
一旦全部啃食掉……也就是出於性急把其整個存在都抹消殆盡的話,世界將會出現一種名叫“不協調感”的巨大扭曲。大多數在現世橫行的“使徒”,都對自己引起的扭曲及其可能導致的災難沒有任何興趣,也不會對此抱有危機感。
但是,如果討伐者——火霧戰士們會憑借這個扭曲來追蹤到自己的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如果毫無計劃地胡亂啃食一通的話,其間產生的扭曲將會不斷擴展開去,從而令火霧戰士們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為了抑製這種危險性而采取的措施,就是製造火炬。
用死者的殘渣做成的這種替代品,會慢慢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自行消失。死者本來所擁有的存在感與位置,將會隨著剩下的“存在之力”的消失而逐漸喪失。
無意中變得不引人注目,連自身存在也經常被人忘記,然後……當跨越某個“無意中”的瞬間,就會從人們的意識中脫落。從他人的記憶中和所有的記錄中消失。同時,火炬本身也會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徹底消失。
本來那個人類所擁有的存在等於與世間的關聯等於“羈絆”逐漸被削弱,在不知不覺間就會如風般消散斷絕。這就是火炬的存在消滅形式了。
(可是……)
少女現在介入的存在——“被啃食而死的大上準子的火炬”,其“存在之力”被消耗的量並不多。這一點從她的整體意誌仍然維持著普通人水平就可以發現。因此,少女通過介入其存在而獲得的“大上準子的羈絆”,依然保持著非常鮮明的印象。
如果這是幾乎被周圍忘記了其存在的火炬,那麼其與人和事物關聯的“羈絆”就會顯得很微弱,有的甚至斷裂了,事情將會變得非常麻煩——為了偽裝而必須重新創造與周圍的關聯和必要的情報。
為了搜索潛伏著的“使徒”而通過植根於當地的“羈絆”獲得情報,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步驟。大上家的位置特定,鑰匙的隱藏地點,判斷眼前的女性身份等等,這些日常生活上的大體情況,都能通過這種“羈絆”掌握。反過來看,被“羈絆”聯係著的他人,也應該會以相同的意誌強度來把自己當作大上準子看待才對——
(——明明是這樣,但為什麼……)
大上準子的母親,會對自己露出疑惑的神色呢?
像是要弄清這個疑慮似的,少女主動開口道:
“……我回來了。”
大上準子的母親聽到她這句話,很明顯地鬆了一口氣。
“你回來啦。”
回答完之後,她才終於察覺到了女兒抱著的“大上準子的遺物”(存在的介入,會直接把已故者的關聯轉移到自己身上,而僅僅把火炬的肉體部分消去。)
“怎麼……你穿成這樣?”
“嗯,發生了點事。”
少女沒有半點說明的意欲,隻是做出了簡短的回答。
準子的母親,並不是感到驚訝,而是露出了一臉擔憂的神色。
(看來還是把衣服換掉再回來更好嗎……)
少女稍微有點後悔。
在日本的學業研修機構“學校”,基本上都是要求學生穿著校服。如果要裝成是從那個地方回來的話,大概還是應該穿上校服才行吧。雖然剛才是因為找個能換衣服的地方很麻煩,以及通過“羈絆”感應到家離自己很近,所以省掉了這個步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