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時離開的人
如果我們知道自己還有多少年可活,一切是不是會很不一樣?會很寬容,或者很不寬容?會平靜地過,或者很不平靜地過?會更愛一個人,或者更不愛一個人?
不論如何,我想倒計時生存著,會很不一樣的。不可能長生不老,我想這是常識。人所極力追求的,不過是活久一點,再久一些,能衝破自然天惠壽命120歲的,鮮見了。從這個概率推算,我們是可以知道自己能活多少年的。——因為並沒有多少年。
都是隨時離開的人。
看王小波哥哥王小平憶記弟弟和北京胡同往事書,他提到自己的弟弟先天不足,心髒病是自娘胎裏帶來,他們母親在懷王小波時剛好時家庭躬逢變故,母親整日以淚洗臉,生下的兒子小波是兄弟姐妹唯一缺鈣和營養不良的。王小波可能也知道自己活得不久,所以結婚後堅決不要孩子。有一天,王小波還是突然地走了,一個人在一間郊外的房子裏,死前的痛苦本能地將牆窗皮都抓爛了,他是心髒病突發。所謂的黑白無常,說駕臨就駕臨。雖然他早已經預感到大限,但誰又知具體是哪一刻。
都是隨時離開的人。
95年暑假,我的外婆因為身體不適去鎮上的醫院,住了兩天,吊了幾針,忽然就說沒有救了。那些晚上,我在厚厚黃泥牆體黑瓦屋頂黑黢黢的大房間裏收拾她的遺物。有沒有來得及折疊的衣服堆在床頭,櫃子裏有新買的鞋子;存折,一些零碎現金;大缸裏有包得嚴嚴的食物,炒米餅,衝粉,零食。一袋糖,融了,早就過期,看樣子應該在住院前半年就應該吃掉。還有一瓶“珍珠”粉,是曆年的七夕夜用米粉磨製而成,後來被小姨統一收存著,兩年前,明珠熱氣,她還分給我們一些。——存放多少年了!
都是隨時離開的人。
看一位老交警寫給大家的信,說在高速公路上一定要注意什麼。他說是自己見得太多了,生命輕如鴻毛,瞬間奪命。時常看到兩輛運貨大車相撞,中間的小車,不見了,被夾成平板,裏麵的一家幾口,肉醬而已。更不要說這兩年時時報道的地震,核漏,動車事故。誰能保證誰可以平平安安。上天選人沒有牌理和規律可言。仍然是黑白無常。
都是隨時離開的人。
2001年,我的外公因為持續牙痛,我帶他去位於河南的廣州第二大口腔醫院看病。檢查了很久,醫生出來時就跟我說:老人家喜歡吃什麼就讓他吃什麼吧。他隻是牙痛而已啊!從此我不喜歡去醫院,恐懼探望病人。想了解醫療資訊,我最多提供電話幫助,如有需要。兩個月前,大學舍友從江蘇打來電話,問某大醫院的情況。她的妹妹腎炎在此間住院,有些反複,不過很快也可以出院了,她樂觀而平靜地說。日前,她來了一個短信,問我在她妹妹居住城市的我們另一位同學的手機號碼。我複了一串數字。第二天是27日,廣州的下午忽然如同黑夜,飄潑大雨將我的工作桌旁邊的外牆玻璃刷了一層又刷了一層水,瀑布般。這一天,塞外也是昏天黑地,曆年以來最強勁的沙塵暴滾滾南下。我不知道這與眼下的這場大雨有沒有關係。我覺得壓抑得很,沒有陽台的寫字樓設計,離開了電腦屏幕,就讓人無處可逃。我忽然想起舍友為什麼要另一位同學的電話,是不是她的妹妹又有什麼事了?電話打去,回複的卻是:她在那個城市兩天了,想問問當地同學,如果一個本地居民死了,後事應該如何辦。她的妹妹不是腎炎,而是胃癌晚期。人現在醫院,她是來陪妹妹過完最後這段生命的。這消息比眼前的暴雨和黑暗還要突然,我說很難過。默然很久。我知道這個妹妹是同學原生家庭的唯一,她童年時父母就相繼不在了。同學安慰我,說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不要難過。
再過了兩天,同學短信來,說妹妹走了,她走得沒有遺憾,請我不必難過,謝謝我的關心,順祝我好。沒有遺憾了嗎,九歲的孩子怎麼辦?從此沒有了親媽媽。我想了又想這個問題。每個人的傷心與難過,都是觸及自己的需求與靈魂,有遺憾隻是我自己的問題,不是逝者的問題。
“原知死去萬事空”,在世的牽掛此生不會有完結。孩子大了,孫子呢?老伴呢,自己關心的一切人呢?未了的心事與願望呢?還有家裏的小貓小狗呢?遺憾沒有盡頭。
所以黃泉路上,有一條河叫忘川河,河邊有一塊石頭叫三生石,三生石上記載著你的前世今生;河上有座奈何橋,走過奈何橋有一座望鄉台,旁邊有位婦人手持孟婆湯,喝了孟婆湯讓你忘了一切。在望鄉台,你可以看最後一眼人間,喝杯忘川水,千年的回眸,百年的約定。也許這一刻的父母親情,夫妻情緣,開始於斯,恩斷於此。又一個輪回。
我們每一個人,都是隨時離開的人。
“每一位身邊的先逝者,都給我們做了功德,讓我們懂得珍惜。”宅叔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