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31年秋,是個並不平靜的季節。這一年的秋,來得比往年早了一個多月不說,反而嘈雜的讓人厭惡。樓外、街頭、巷間,烏鴉嘶啞和人們喧鬧的聲音不斷,這高樓林立的繁華津門,儼然成了集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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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西裝的男人,步伐急促地從走廊經過,踏進他的署長室,剛走到案台前便狠狠地打翻了那盞蘇式台燈,向地板唾了一聲:“真他媽是個多事之秋!”罵完,他仍不覺得解氣,又將地板上殘存的台燈支架一腳踢碎,反複踏踩。
他是有多恨?全國上下哪裏不鬧?可偏偏他這裏鬧的最凶、最出名,以致在國民臨時會議上他被委員長點名問話,整個國民政府裏上上下下大大小小五十幾個防備署署長,全都在瞧他一個人的樂子。
“長官勿動怒!屬下已有良策。”站在門口處的另一個人恭恭敬敬地說道。
屋內的高大男人向他擺擺手,示意他走過來,卻並沒有給他什麼好臉色,隻嗓音低沉地說:“講。”
那人見此,連忙躬身彎腰走到金署長身邊,慢慢道來:“屬下昨日扣住了遊行隊伍裏的兩個學生,其中一個還是學生領袖之一。”
“誰允許你擅自做主的?”金署長轉過頭,居高臨下般地瞪著他。
“長官息怒,此事是屬下魯莽了。不過屬下看,普通的那個學生,骨頭很硬,任憑各種手段也不肯就範。但另一個嘛……”那人故意停頓下來,引得金署長不禁注視著他,他才又緩緩開口,笑道:“雖然說是學生領袖的名頭,倒也未必不會為我們所用。”
金大川聽到這裏,原本冷著的臉才剛有些許緩和。他徑自走到窗邊,凝神良久。
那小警衛也往向窗外,不出他所料,還是密集的人群與成列的士兵。剛剛又與學生隊伍發生了衝突,為首的學生受了傷,年輕的熱血忍不住騷亂,鬧哄哄的一片,像無首的群龍一樣,不知又要做出什麼衝動的事來。金署長適才下令,衛兵隻許堵截學生,不可動用武力。小警衛已在金大川身邊做了三年的警衛,對金大川可謂是由顏知意。金署長怎麼不想立功?隻是礙於自己的未婚妻就是那群遊行學生的教工之一,金大川有些下不去手罷了。
是,他猶豫了。
但比起金大川,小警衛則無所顧忌地想分一半頭功,他知道署長在顧慮什麼,他也知道自己隻需再添一把柴,這堆火便可以燃起來了。於是他小心翼翼說出了那個投誠的學生領袖的名字,並伴著他低下的臉上閃過的那絲狡黠的笑意。
金大川接下來的反應是小警衛早就預料好的:平靜地臉上突然開始猙獰,那個名字像耳光一樣響在他的耳畔,金大川心中的那股羞恥,是任何男人都無法忍受的。他心中的怒火被燃起,讓他瞬間喪失了一個署長該有的理性判斷。他平時有多恨學生遊行,有多恨這個人,如今他便有多想將這番羞辱加在這個學生叛黨的身上。
金大川想到這裏,仿佛往日的惡氣已出,心中浮上報複的無限快感來。
他轉過頭,笑著說:“知我心者,張賢弟也。”
那小警衛聽到署長如此稱呼自己,竟嚇出一身冷汗,直直地打了個軍姿,不敢有絲毫小動作,生怕金大川這一句是話中有話。
“這個人,你去安排就是。切記,不可扣留太長時間,免得讓鬧事的學生們生疑。”隻見金大川神色依舊地繼續吩咐著,“還有,另一個學生就不要放回去了,既然是個硬骨頭,放回去也要壞事。找個沒人的地方,丟了,這件事情你親自去辦。”
“屬下明白。”張雨山恭敬地應和,又問:“署長可要見見這學生領袖?”
“怎麼?”金大川眉頭一皺。
張雨山小心地湊到金大川的耳邊:“這人說隻與您單獨商談,況且屬下也並不方便將他關押到防備署的監獄。為掩人耳目,屬下私自將二人放在了屬下的私宅。”
金大川鬆了眉頭,拍了拍張雨山的肩,略有深意地說道:“你在我身邊做了三年的警衛屬實有些屈才。這樣吧,此事辦妥後,我許你個輕巧肥差如何?”
張雨山受寵若驚地作揖,忙說:“多謝署長提拔,屬下定不忘署長恩惠。”
金大川笑著,理著衣襟往外走去,全沒有了進來時的那怒目圓睜的樣子,又說了番冠冕堂皇的話:“把那個骨氣很足的學生的名字給我寫下來,記得找處沒人的山頭給他立個碑,我金大川也佩服硬骨頭。”
張雨山急忙跟了上去,他心裏暗喜,一場好戲將要開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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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街上的遊行隊伍,有百姓也有工人,但主要是學生。學生內有各大高校的,也有不入流的商辦私校的,學生們以津門聯大的學生自衛組織南葉為首,聽從領導這場愛國抗日遊行。距東北淪陷已過去半月有餘,國民政府非但不抵抗,反而發布一篇大言不慚的《告國民書》,勸國人都息事寧人。無骨氣者或許可以忍,但他們津門聯大正是從東北內遷至此的,故土淪陷,學生們怎能不憤怒?
為首的學生領袖正是南葉學生自衛組織的創建者葉錦生。學生們擁護南葉,擁護葉錦生,不僅僅是因為他發起這次遊行。葉錦生領導學生們遊行時,他總是衝在最前麵。就在剛剛,學生隊伍行至治安防備署門前,又與金大川的官兵們險些發生衝突,學生們無事,但葉錦生臉頰卻被衛兵的刺刀劃傷。學生們開始騷亂不止。
“我們是遊行,是要政府派軍收複失地,不是要流血暴動!我們要**國的兵,不要做內亂的罪人!我們不怕流血,我們可以到戰場上殺敵,但勿將我們的血灑在同胞的槍下。同學們,勿忘初心!”一個溫柔又淩厲的女聲說道,這聲音在人群的嘈雜中分外刺耳。
“南葉是從東北飄零到津門的一片葉子,東北是祖國淪失的舊土。想想昔日的校友卻在戰火中流離失所,我還要南葉在這裏生根、發芽、燃燒!我不能就此倒下!”葉錦生不顧臉上汨出的血,推開攙扶的一雙雙手,堅持走在隊伍的最前麵,領導著學生們大聲地喊著遊行口號:
“守我國土,衛我北洋!固我東域,保我邊疆!”
街上的人群又爆發出雷霆般的呼應聲,這聲勢尤為震撼,竟使圍堵的防備署衛兵不敢再輕易上前,遊行隊伍如大浪般向津門國民政府席卷去。
南葉之所以有威望,葉錦生之所以有威望,金大川之所以懼怕這支學生隊伍,那就不得不從四年前說起。
那時,葉錦生的學校還不叫津門聯大,葉錦生的父親葉江一手創辦了東北第一所高校,張大帥親筆書匾了學校的大名——南定大學。之所以命名為“南定”,葉錦生問過父親。葉江說,國之根基在於國都,在內憂外患之際,大帥願早日先安內後攘外,因我們地處國都之北,所以願早日南定。葉錦生聽得津津有味,卻也陷入沉思。那年,葉錦生十七歲。
1928年末,也就是一年半後,葉錦生入學了。他早預料東北易幟後,日本國會更加瘋狂地騷擾東北,畢竟在大帥逝世後的一年半裏,日本國從未停止過動作。葉錦生有異於常人的長遠眼光,他入學後的第一件事便是聯合校內有同樣想法的校友,成立了學生自衛組織南葉,並通過學生的力量,建議南定大學進行內遷。內遷的提案遭到校會的集體反對,他的父親葉江力排眾議,最終學校一分為二,葉江等人僅帶著半校師生遷至津門安頓下來,與當時津門官塾遺留下來的幾百師生合並,成立了津門聯大。津門聯大建立,南葉發展了下來。一想到現在流離戰火的另一半南定大學,葉錦生怎能坐視不理?南葉更需要再次背負起曆史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