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嘉安手裏,畫人最難,畫美人又是難上加難。
他好像拿到一張數學卷,滿紙都是看不懂的字符與軸線,隻有最偉大的數學家才夠本事分解。
孫嘉安滿腦亂象,又一筆落在薑晚貞下頜骨上。
線條流暢,又不缺鋒芒,幹淨利落好似刀鋒利刃,轉過角又似溪流落穀,婉轉溫柔。
孫嘉安緊張得手掌出汗,他停下筆,轉一轉手腕,順帶看看畫室其他人——男女都不專心。
愛慕、嫉妒抑或是讚歎和驚訝,充滿春天畫室。
像一滴水潑進熱油鍋,又被人按下靜音鍵。
這就是美人的威力。
孫嘉安悄悄吐一口長氣,開始畫薑晚貞的青灰色開司米衫。
他又想,大約從去年秋天開始,本埠流行起了這類青皮雞蛋顏色外套,電影裏燙著大卷發,擦個大紅唇的大波妹最愛穿,裏頭一件吊帶衫,露出大半個波……
到點了。
薑晚貞撥了撥頭發,美女海報立刻變成複古電影。
仿佛畫室裏,人人都鬆一口氣。
孫嘉安鼓起勇氣,率先起身,一個健步,從“勇猛”跨到“唐突”,“薑小姐!”
“嗯?”薑晚貞轉過頭,窗外斑駁的霓虹閃過她的眼,琥珀色的眼珠裏流著光,如珠似玉。
孫嘉安看得一愣,前一秒肚子裏裝一車話,這一秒全部清零。
“薑小姐……我…………我…………”
“薑小姐!嘉安想請你出門飲茶!”有相熟同學從身後拍他肩膀,頓時嚇出他一身冷汗。
一回頭,同學嘻嘻哈哈大聲講:“今晚股市急升200點,孫嘉安很快就收錢買樓,薑小姐,考慮一下嘉安!”
被人當著夢中情人調侃,孫嘉安滿麵通紅,想立刻跳窗飛下十七樓。
沒想到薑晚貞微微一笑,他感覺走廊都吹過一陣南風。
“好啊,有機會的話。”
孫嘉安的心髒撲通亂跳,同學笑哈哈問他要不要替他call白車,叫急救。
薑晚貞慢慢把茶杯、筆記本、小圓鏡收進帆布包,正式收工。
到走廊,春天畫室的負責人,肖老師送來關心,“感覺怎麼樣?最近還有沒有在創作?”
薑晚貞搖了搖頭,並不想給答案。
肖老師又講:“你大哥狀況怎麼樣?”
“謝謝關心,還算平穩。”
“畫室模特薪酬不算高,我這裏有一份新offer,JamesLaw你還記不記得?他想找人體模特,單獨畫室,沒有旁觀學生,很安靜,薪酬豐厚,你考慮一下…………”
人體模特?話題實在太敏感,雖然薑晚貞也曾經是美術係學生,但是到底是女人,女人,臉皮薄,經不起風浪,講兩句搞不好就要生悶氣,並且她低頭向前走,一語不發,顯然認為被冒犯。
肖老師心頭懊惱,他分明是好心幫忙。
“肖老師。”薑晚貞突然停下,抬頭問。“你剛才講薪酬豐厚?”
“是。”
“有多豐厚?”
霓虹燈閃亮,爭先恐後告知行人,這座城市光怪陸離,鬼魅橫生。
薑晚貞走在回家路上,不斷聽路人手舞足蹈,聊今日股市6000點收盤,人人都要發大財,等老天爺發鈔票。
搭969A號夜班巴士過海,從光怪陸離到斑駁老舊,仿佛隻經過一條短暫隧道。
她身後學生妹與同學講,北角英皇道發生劫案,回家一定小心。
薑晚貞不在意,她渾身上下隻有一百五十蚊,不夠一幫古惑仔搭Taxi逃命。
巴士車音響差強人意,間歇發出一陣接一陣電流聲。
劉小慧唱《初戀情人》,哀哀婉婉真好像隔壁十七歲哭到斷腸的童花頭小妹,一句一句告知你“愛,永遠有些缺憾;愛,永遠有些悔恨”。
全都廢話。
薑晚貞挺得發困,好不容易抵達春勘角道,隻她一人下車。
低頭看腕表,已經11點四十五,馬上到午夜淩晨。
她這隻Reverso自1931年問世,年紀比她還要長,可惜不夠值錢,她在琳琅滿目古董表裏選中這一隻也僅僅因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