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洵話音一落,水幻對於他話裏的意思,再清楚不過。
但若是可能,水幻當然是希望沒有下一次的,他是希望長期與她往來,可很多事情,也要見好就收吧。
正是沉吟時,隔壁房間的門,突然打開了,阮紅一出來見到外邊的兩個人,抿著嘴笑了笑,與水幻說:“我剛剛聽到有人要找我散步,我趕緊梳洗了就出來了,這會兒還散步麼?”
水幻還沒說話,歐洵便識趣地對著阮紅禮貌地見了一禮:“那在下就不打擾二位了。”然後一個轉身,幾步之間已然走遠。
阮紅看著他的背影,一邊走到水幻麵前,聲音比說悄悄話時稍稍大一點:“我出來的可算及時?”
“紅姐姐在房間裏偷聽了這麼久,大可以再早一點出來。”一眼撇過身旁明豔動人的臉,兩人同時笑開,水幻隨手挽上阮紅的胳膊,踱步走去了後院。
“你之前說在中原還有人脈,我也跟淨勳一樣,以為是曾經跟隨過司昀的官員。可是昨晚一見歐洵我就知道了,全然與我所想,背道而馳。”
“我隻跟歐洵打過三次交道,第一次的時候,連他的樣貌都沒看清。”院子裏的樹葉都黃了,一片接著一片落下,這原本不甚寬廣的院子其實很快就能走完,水幻靠著阮紅,眼裏看著的是院中的情形,說話的語氣很是隨意:“姐姐或許是,不太讚成我來找他幫忙,可是現在,他確實是最優選擇。”
阮紅不置可否,認為她就事論事的理智從某些方麵來說,跟司徒貘和浮絕不是一般的相似,卻又笑問說:“你也不怕浮絕吃醋?”
“別告訴他就好了。”水幻嘟囔著,腳尖輕點在地麵的落葉上:“藥材又不會經過歐洵的手運往前線,隻要到時候淨勳不去多嘴,浮絕也不會知道這件事。”
“哦?你這樣真的好嗎?”
阮紅的笑容變得有些雞賊,水幻見了,隻一歎氣,嘴角的笑容顯得很有意味:“有什麼不好的,我來中原收購藥材,找的不也是義父以前的關係網?浮絕要吃醋,光這一點就足夠了。可是前線吃緊,屠蟄又在中間作梗,這不都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嗎?難道還要我在國都幹等著著急不成?再說了,如果要這樣算,當初和裕給他下藥那件事,我還沒有跟他清算清楚呢。”
這件事從發生到現在,水幻從未主動提過半分,阮紅便以為她是不知情的,可是現在她這樣一說,倒是知而不言的意思。
“浮絕是什麼人?那些飯菜裏有沒有迷藥他會不知道?為了一卷卷軸,不也是悶著頭把有問題的食物都吃幹淨了?他還真以為我那天這麼生氣,僅僅隻是因為和裕動了他嗎?”
水幻嗤笑的語氣說著這些話,阮紅就不太敢接下去。
“所以啊,我才不怕他不高興呢,這次回來中原,好歹也是為了他才走的一趟,總比他當時為了吞生術,連苦肉計和美男計都用上來得好吧?”
看來兩個人之間太過了解對方也不是什麼好事,何況水幻這個醋,吃得才是有夠久的,阮紅想,等浮絕從戰場回來,不好好解釋這件事恐怕是不能消停,但是以水幻的脾氣,解釋也未必有什麼用。
兩人又相攜著在院子裏走了會兒,阮紅覺得自己實在是開了個不好的話題,水幻這半晌一直顯得有些悶悶不樂,大約是,想起了和裕那件事,正很是不痛快,可若她冒然安慰,會不會一下就把這股火徹底點燃了?這一時之間,她也生了些尷尬,卻是心裏正在嘀咕,水幻倒是主動說話了:“紅姐姐,今晚陪我出去一趟吧。”
她的語氣突然變得低沉,阮紅微微愣了一下,問:“不是說林瑜自己過來?你還要去哪裏?”
去哪裏啊?這是顯而易見的吧。
“我離開洛陽,已經兩年了啊。”
阮紅一時恍然,又聽到她說:“子時之前,悄悄潛入國公府看看吧,雖然是,隻剩一片斷壁殘垣了。”
原來她剛才低落的情緒是在為了這個,阮紅鬆了一口氣,很是樂意地點頭應允。
晚飯之後,歐洵去了書房書寫這一年在各國的所見所聞,皇帝催的很緊,所以他不得不加緊進度,水幻和阮紅就趁機披上了自己的黑色鬥篷,交代淨勳留守在府上,若是有什麼意外情況也好相互照應,然後隨身靈光一閃,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正如水幻所說,國公府如今,全是斷壁殘垣,連大門口的門匾,都已經掉在地上,灰塵多得看不清上麵的字。
水幻想去把匾額撿起來,卻被阮紅一手製止:“我們最好什麼都不要動,免得被看出有人來過。”
誠然如此,她伸出去的手還沒來得及動作,就又收回來了。
兩人縱身一躍,從側牆跳進了內院,眼下雖然夜色逼人,國公府也多年沒有人打理,但是水幻,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裏麵的一磚一瓦。
偌大的前廳前院,枯木遍地,眼睛一閉上,好像耳邊還有喧鬧的歡笑聲,那一日她最後一次見到司昀,穿著大紅色的嫁衣,整個國公府張燈結彩,蓋頭揭開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上座背後的牆上,貼著的極大的“囍”字,司昀的臉就在麵前,用她熟悉的聲音,低聲說著:“阿幽,你自由了。”
……
緩緩睜開眼,依舊是一片灰暗,那些歡聲笑語、絲竹喜樂,還有師兄師姐們,哪裏還能看到半分他們的影子?
阮紅就這樣跟在水幻的身側,感受到她散發出來的悲傷,看她在前院站了許久,才又挪動了腳步,從前廳走到後院,走過那個他們一起下棋的涼亭,亭子裏依然放著那張棋盤,城傅認真思索的模樣,忽的就出現在了眼前。
這一瞬間,阮紅也覺得鼻頭有些泛酸。
這座曾經無比輝煌的國公府所承載的,亦不僅僅是水幻一個人的記憶啊。
“當時,你們剛剛離開,回了昊暄國。”水幻在自己的房門口停下,視線透過窗戶看進去,正好是她那張雕花木床的位置:“我和義父,有兩個多月無話可說,連同鈴鐺也因此受到了其他下人的冷眼。後來我就跟她提了,要給她找個夫婿,然後風風光光送她出嫁,可是她卻說,隻想做我的陪嫁丫頭。”
水幻的聲音裏有壓抑著的哭意,身旁人一時也說不出半句安慰的話來,隻看著她的眼角有淚水滑下,流過臉龐,變成了兩條很深的淚痕。
“前年浮絕生日,我親手給他縫製了一對護腕。我在中原多年,除了跟義父學朝政、學武藝,就隻有跟著鈴鐺學的女紅功課最好,連她那樣嚴格的眼光,都誇讚過。”說著說著,哽咽的語調壓製不住了,她便低下了頭,用力的深呼吸,想讓自己不那麼難過,阮紅一隻手搭上她的肩膀,雖不說話,也全是安撫的意思。
“沒關係的紅姐姐。”半晌,水幻複又抬頭,再次深深地看了房間一眼,然後繼續邁開步子,一步一步,走過長長的走廊,走過雪析、憑賦、莫離、沉煦的房間,最後,在司昀的書房門口,停了下來。
婚禮的前一天,司昀拖著身中劇毒的身體,強撐著與她保證的話,她還記得。
他說,無論她有任何的問題,等到他們成親之後,他都告訴她。
所以她就相信了,一等,就等來了國公府的滅門。
左手輕輕撫上緊閉的木門門框,水幻總還是覺得,隻要輕輕一推開,裏麵就會燃起明亮的燭火,司昀頎長的身軀,就還是像以往一樣,坐在書桌邊上,捧著一卷書,看得很入神。
“紅姐姐,人真的是,很奇怪的啊。”她側過臉,盈滿淚水的眼中生出慘然的笑意:“其實,我從來沒有愛上過義父,可是,他出了事,我又是真的,很難過……那個坐在皇宮裏安然自若的皇帝,我時時刻刻,都想殺了他給義父報仇……”
笑意變成深刻的恨,阮紅見了,擁過她的雙臂,歎息說:“沒有愛情,卻還有恩情。水幻,在你的心裏,這麼多年,不也一直把司昀當成親人或是恩人在看待麼?”
“是……我非常的,敬重他。”再次回頭去看漆黑的門框,她的手指,來來回回地在上麵摩挲著:“如今我身在洛陽,實在是要很克製,才能放棄這麼好的一個,報仇的機會……”
阮紅眉頭一蹙,抱著她的雙手微用了兩分力氣:“水幻,你不要衝動。”
“我知道的。”水幻哭笑出聲,眼神變得很悠遠:“屠蟄必然是,早就利用格局之便,向中原請過援軍,可是那位皇帝不可能答應。如果這個時候我衝動了,就是給了屠蟄大做文章的好機會,到時候他們聯手,再加上存希從中作梗,昊暄就輸定了。”
“不錯,你對局勢的分析把控很全麵。”阮紅放了心,對她努力笑了一下:“看來中原八年,司昀的確是,在朝政大局觀上麵,很用心教導了你。”
水幻緘默,算是承認了這句話。
以前,她不是不知道,有一些師兄師姐,對她是很有微詞的。她入門最晚,司昀卻教的最無保留,琴棋書畫她不喜歡,司昀就提也不提,反倒是弟子們擠破了腦袋想學的朝政軍事、壓身絕招全都教給了她,那會兒她身帶封印,武功學也隻是學了個五分,正要用的時候,可能三分的力道都發不出來,但是,司昀從來沒有指責過她,反倒,還常常出言安慰。
直到那麼後來的後來,她才知道這些耐心與付出是為了什麼,其實,如果不是先有了浮絕,她也不那麼確定,自己會不會對司昀另眼相看,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的深情,這一世,她回應不了他。
那麼,就隻能繼續將他放在高高在上的位置去敬仰和尊重,她是早就想明白了。
夜色、漸濃。
阮紅抬頭看了一眼天色,溫柔如水的聲音就在她的耳旁提醒著說:“水幻,子時快到了。”
悄然點頭,水幻一把抹掉自己臉上的淚水,手放下的時候,已經是一片沉靜:“紅姐姐,我們回去吧。”
深看了她一眼,阮紅轉而牽著她,兩人身形一動,就隻剩了幽綠色靈力餘光在原地,分秒間便消散了。
水幻她,這些年,真的成長了太多。她剛剛調整心緒的速度,快得讓自己這個混跡朝堂的將軍都側目。浮絕在她身邊的時候,她都是一味地肆意任性胡鬧;可是若浮絕不在,在大是大非麵前,她也有渾然天成的強者氣勢,真是,不得不刮目相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