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再不去愛就要忘記了 天使在人間(1 / 3)

第三部分 再不去愛就要忘記了 天使在人間

2010年,張小瀾離開我時,我在北京正打算做一件很神經的事。

其實,開始是我想寫一篇不大正經的小說。比如警察愛上了殺手,殺手愛上了妓女,妓女又愛上了一個鴨子。鴨子愛上了江湖老大的女人……似乎有點陰暗,那就來溫情的,傻乎乎的新任警察愛上了狼狽逃亡的冷酷殺手,然後兩人展開一段浪漫而刺激的戀愛及追捕之旅。純情的警察感動了冰冷的殺手,殺手自首,警察說我會在監獄門口等你,殺手問,等多久?警察說,一輩子。可是如果這樣寫下去,那後麵的故事應該是殺手愛的妓女因為偷客人的錢包,被客人用匕首刺死在床上,妓女愛的鴨子因為愛上了一個老大的女人,被江湖老大追殺,從此亡命天涯。所以說,這個小說到最後還是陰暗的。

我興致勃勃的講這個故事的時候,隻有我妹妹劉小珂坐在我的對麵聽。她一度認為我是喝大了酒,或者閑的發瘋。因為我屁都不是,寫小說寫的不像人樣,寫首詩歌火了後好多人搶說我是假的,做編劇吧,一部偶像劇寫了兩年沒有結果,總是被製片人罵,後來做抗戰劇有了點結果,接的下一部劇又是偶像劇。很多事情我們左右不了,當你自以為可以控製的時候,其實老天爺總是和你開一個玩笑。

劉小珂說,你從小語文不及格,發音不標準,成語來回使用不超過六個。所以,我斷定,你這輩子做不成作家,你就安心做賺點外快做一小編劇吧。

我無論如何都不像能成為一名像樣的作家。我父母是農民,大字不識一個,而且根據自身認定識字也不是什麼牛逼的事。我父親問我,曆史上最有文化的人是誰?我說,孔子吧,至少識字的人都認識他。我爸問,孔子活了多大?我說70多歲。我爸說,那不就得了。咱們村拾大糞的張瘋子大字不識,如今快108了。

有時候,文化是個讓人很頭疼的事。你知道的再多,該死還是得死,你明白了越多,反而過得越不踏實。孔子肯定不如我們村的張瘋子活的踏實,我活的也不如我父親踏實,這都是一個道理,可是很多人都不明白。沒有文化的人反而明白。

北京的那個夏天,出奇的熱。

連續一周上去了39度。可能早就上去了40度,隻是天氣預報善意的在撒謊安慰永遠不明真相的公民。我約了劉小珂吃大排檔的燒烤,就在我住小區的樓下,一個新疆餐廳的門口依次擺出三四排白色塑料的圓桌,一個燒烤架,一排冷菜架,旁邊還有個賣麻辣燙的。劉小珂住在朝陽公園西門的別墅區,屬於高層次生活水平的人士,我住在東五環外,屬於外來人士租住臨時戶。但是高層人士也免不了喜歡底層人士的口味,比如這種大排檔的燒烤,還有看上去髒兮兮油花花的麻辣燙。一般我下班後無所事事,一個人不想做飯吃的時候,就會打電話給劉小珂,她就會開著她父親拋棄的舊雪佛蘭趕過來找我。她父親其實之前也是底層人士,和我這麼大的時候還沒有住在東五環,而是住在石景山的平房裏倒騰破爛,後來開塑料廠發了財,再後來去沿海城市搞房地產又發了財。於是住進了北京的核心地段,住進了別墅區,買了三四兩寶馬和奔馳。劉小珂過十八歲生日的時候就收到了一輛寶馬,可是我說過了,劉小珂是極品,她不喜歡,卻惟獨喜歡她爸創業時開的那輛大馬力,大煙筒,大臉蛋,大身駕的雪佛蘭。我問過為什麼?她鄙視的看著我,回了一句,我爸土鱉,我不是。不過,老蘇,你也挺土鱉的。

我一直都承認自己是土鱉,我本就是土裏生土裏長出來的,往上數三輩子都是玩泥巴長大的。我說我父親一輩子在地裏耙齒,從來沒想過收破爛,然後搞塑料廠,最後弄房地產。別說做,我父親連想都沒想過,他滿腦子都是把地種好,把老天爺伺候好,把一家老小喂飽。有一年,國家下了個政策,說是以後不收農民的糧食稅了,俗話叫提留。我父親那個高興,打電話給我,喝了一斤半的高粱酒,在電話裏一個勁的對我誇政府的好。我父親就那麼點出息,但是也活的挺好。惟獨不一樣的是,我十八歲生日收不到寶馬,當然,我父親也不知道人有生日這麼檔子事。

我不大和劉小珂說這些事,因為我一說起來,她就兩眼放光。她不喜歡她父親財大氣粗,耀武揚威。其實我知道,她是不喜歡父親到處有女人。她十分向往我純樸的童年和我那慈祥的父親。我說有時間我帶你去我家體驗生活,她樂得有空就問我什麼時候動身,我隻好裝聾作啞再也不提,我不是不敢帶她回家,我是怕她餓死在我家裏,然後我被她那財大氣粗的老爸找人捆綁成粽子扔進十三陵水庫裏。不過,今年的十三陵水庫可能幹了。

我是土鱉,於是我時常自卑。我看到別人開寶馬,會視而不見。我看見漂亮的姑娘身邊有一個帥氣的王子,會視而不見。我看見有錢的人花錢如流水,會視而不見。但是我惟獨在劉小珂麵前不自卑。因為我可以請她吃大排檔,比在大使館門口的一溜西餐廳和北京的國貿大酒店的80層吃起來更爽。還因為她老爸身家幾十億,她卻不喜歡名牌,不喜歡名車,也不喜歡富家公子哥。

她趕過來的時候穿著從動物園淘的T恤,絕對不上兩百塊的短褲和人字拖。頭發是直的,因為她不喜歡做頭發,指甲是肉色的,因為從來不染指甲。臉上不化妝,不打眼影,不塗唇彩,因為她常說自己天生麗質,無需偽裝。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女人,於是我喜歡她。

眼睛眯縫著看了下手機,已經接近兩點。麵前一片狼籍,吃完羊肉的竹簽每個人麵前擺成了一排。花生殼與毛豆皮堆成了小山在桌子中間。腳底下是喝光了燕京啤酒瓶。我數了了數,我這邊七個,她那邊六個。劉小珂趴在桌子上,數毛豆皮玩,也不知道數到了幾百幾,然後呼啦一下子撒在了地上。她同樣眯縫著眼睛,不過不是看手機,是看著我。劉小珂眯縫著眼睛的時候又一種特別的美,像老上海風情的歌女,或者剛剛睡醒的波斯貓。劉小珂問我,幾點了。我說,兩點。她又問,喝完了?我說,走。

她也低頭數酒瓶,然後瞪了我一眼。朝服務員喊,來一瓶啤酒。

我隻能看著她接過啤酒,用牙齒咬開,咕咕灌進去。然後把瓶子扔在地上。轉身走人。回頭對我笑:老蘇,喝酒也得公平。我低頭認輸,默默跟隨著她上車。

我說,劉小珂同學,做女人可以豪邁,但是你有時也得淑女點。這麼多人,大半夜的喝成這樣,還用牙齒咬瓶蓋,然後一口氣喝完。再然後,還醉酒駕車!

劉小珂說,誰說我醉駕了,我上車拿包。

我問,然後呢?

劉小珂說,你要死啊,你家就在方圓30米以內。你現在讓我賭命開車回去?不在路上被別人撞死就是撞死別人,或者回家被老爹用價值三萬八的高爾夫球杆打死。

我說,哦。

劉小珂下車的時候沒有站穩,打了一個趔趄。我趕緊上去扶住。順勢抱住她的腰。很軟,一點多餘的肉都沒有。很細,是男人的手臂彎大半徑正好攬著那種。中指尖正好貼在劉小珂的肚臍眼上。隻是沒有感覺到是不是很滑,因為隔了層衣服。

劉小珂抬起手把耷拉在眼前的幾縷頭發順到耳後,月光下眯縫著眼睛看我,輕聲問,你哦什麼?

我說,西班牙對陣荷蘭,還有三分鍾就開始了。

我十八歲到二十五歲這短短幾年喜歡過好多姑娘,有清純的,有妖媚的,有農村的,有城市的,有未婚的,也有已婚的。已婚的不能算是姑娘了,應該是女人。可是我一直沒有正兒八經的愛過一個人,我屬於情感中的敗類。因為總是開始的時候很喜歡她,到最後的時候又很不喜歡她。我一直想正兒八經的愛一個人,一輩子在一起,年輕的時候晚上折騰著造小人,等老了讓小人早晚折騰我們。可以永遠的甜甜蜜蜜,永遠的牽著手逛街,永遠的在臨睡前說一聲我愛你。

劉小珂笑話我屬於超現實理想主義者,而且有這種小資念頭和文藝情結的男人不夠男人,也不像是作家。

我一直想有一次驚天動地的戀愛,就像劉小珂一直希望她爹有一天變成一個窮光蛋。

我和她一起去雍和宮,就各自許了上麵的兩個願望。我很難過,因為我的願望是為了人世間更美好和諧健康。而她的願望會讓中國的GDP跌下零點幾幾幾。放在文化大革命,那就是社會破壞分子。劉小珂反駁我說,這兩個願望的內心其實是一致的,我如果戀愛了結婚了生娃娃了,我母親肯定高興。她爹如果變成窮光蛋了,身邊就沒有那麼多女人了。那麼她母親也很高興。我說,你不能這麼比較,我媽活的好好的,你媽在地下已經十幾年了。我說完就知道自己說錯了。那時候劉小珂開車經過東四十條送我回家。我那時候還沒有買車,如果專職當作家,一本書1萬首印8%一年寫一本都不夠吃喝。每次出去吃飯或者幹嘛都是劉小珂車接車送,她不想讓我坐地鐵,因為北京的地鐵速度比她開車要快,同樣是去雍和宮,我在東五環出發,一個小時趕到,她開車從朝陽公園出發兩個小時也到不了。趕上高峰期,就得在車上吃喝拉撒。她不是對我好,是不喜歡我比她快,或者按她的說法,是不喜歡有人等她,有人等她,她就會難過,她一難過,就會變成馬路殺手。我為了社會安寧和道路的交通安全,總是乖乖的陪著她坐在車裏,一步步的在二環上向前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