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溪光是日上三竿才醒的,這些時日以來她總睡不安穩,惴惴不安的,許是預感作祟。而昨個夜裏裴溯來, 自己難得見到了他的麵, 卻是在人懷裏給睡過去了。
她回憶起當時的情景,臉不禁紅了又紅。轉念卻又黯然起來, 惆悵起不知何時才能再見麵。
小宮娥進來替溪光洗漱, 便瞧見主子麵泛紅光,珠光玉色堪是人間少有的絕色, “夫人今個氣色可著實好多了, 早膳可有特別想吃什麼的?”
溪光搖頭,“隨意些便好。”這處到底是皇宮裏, 人也好,事也罷,總比外麵更多彎彎繞繞, 溪光自持,謹小慎微些總沒錯。
“宸龍宮派公公來傳了話,讓夫人您好生靜養,免去一切繁雜禮數,讓夫人……且安心住著。”宮娥替溪光梳妝打扮,想到外頭聽到的風聲,卻是不敢深想下去的,即便再憐惜主子的花容月貌, 也僅是憐惜罷了。
溪光見宮娥走了神,再聽她話語,便清楚她此刻所想,而這問題她原先也惴惴,裴溯來倒像是給她吃了一顆定心丸。
——不論我身在何處,定能保你安穩無憂,莫怕。
耳畔似乎還殘留著那人情動之際低啞性感的聲音,他說待他回來,府裏辟了一處學堂,可得生足了數兒才行。
溪光心底泛起一絲隱秘羞怯,竟是不知裴溯也有這般不正經的時候,暗暗甜蜜之餘又不由生出一抹隱憂。裴溯……
良久,她心底生出一股豁達與堅定。既然,她在這宮中是牽製裴溯的存在,那她也決不能拖了他的後腿。
裴溯,我自當顧好自己,你也要平安回來。
此時同時的皇城內,忽然細雨來。整軍出發的裴溯坐在一匹通體紅棕的駿馬上,遙遙與皇城的方向望了一眼,仿佛看到了深宮裏的人兒,隻一眼便頭也不回地縱馬離開。
……
時光飛逝,秋去冬來,轉眼就到了年關。
往年這個時候,溪光還在玉枕裏頭困著,哪裏真正享受到過辭舊迎新、闔家團圓的趣味兒。而她今年,雖是有了新的身份能堂堂正正過年了,可卻被扣在了這皇宮中。
淒淒慘慘,比往年還更不如。
“還沒有信?”溪光見如意進來,就先問了一句,在半年前,如意就被調到了她身邊,看著其貌不揚的女子卻格外有本事,替她妥帖周到讓她倍覺安心。而這半年來,她一直跟裴溯有私信往來的。然這二十餘日下來,完全斷了聯絡。
如意一臉凝重,“外頭謠言這樣厲害,恐怕世子那邊也不好傳消息進來。奴婢剛才還被貴妃身邊的大宮女問了話,明麵上說是關心夫人的吃穿,實際上還不是為了……”她後麵的話沒說,那可是大不韙了。
溪光聞言默然,謠言是一個月前起的。彼時距裴溯率淮州兵馬出戰戎勒已有五個月,且大獲全勝。可犒賞的聖旨還未下,皇帝就命裴氏兵馬再赴覃州平亂。而謠言傳的便是裴氏早有不臣之心,私下欲勾結豫章王謀亂。阿醜文團隊獨家整理,所有版權歸作者所有
世間上,流言吃人的事並不少見,更何況當今天子心思猜疑反複。加之裴氏的明喻軍同豫章王的兵馬在雲益城僵持數日,越發引得聖心不滿,連發了幾道斥責詔書。
也正是因為皇帝這樣的態度,叫許貴妃對暫居自己宮中的嘉候世子的夫人越發輕慢了起來。
這宮女當日受裴溯之命勢必保護溪光,此時不得不將心中擔憂道出:“夫人,奴婢隻怕……不如奴婢想法子送夫人出宮。”她知道宮中還有幾人是世子秘密安排的,隻要彼此聯合,未必不能成事。
可這一設想卻被溪光阻止了,她搖了搖頭:“不妥。”若她有心想走,何必在這重華宮耗上半年功夫。既然這會子謠言四起,皇帝疑心裴氏,她這人質再一消失,不是坐實了謠言?
“夫人在這也不得好,奴婢先前就在重華宮伺候,許貴妃的狠毒自然也是見識過的。”如意提醒道,“前頭因為皇上用得著裴家,她自然不會對您怎麼樣。可一旦皇上那有了什麼,她不定就要頭一個對您下手。”
溪光不是不知這樣的後果,隻是現在還不到最後關頭。她隻手扶著額頭,揉了揉眉心,什麼話都沒有再說,隻悵然歎了一口氣。
“裴府怎麼樣?”當日裴溯奉旨出征,京中裴府的裴老夫人一幹人等本都能隨著離開。可到底是裴老夫人不願走,同餘氏連帶棕哥兒一塊留了下來。其中這裏頭,也多有裴老夫人愛護自己之心,溪光不是不懂。
“世子夫人——”一個尖細的聲音插了進來,說話的是個太監。進了側殿就立即道:“皇上有請,世子夫人速速隨咱家來。”
非但是如意吃驚,就連溪光也忍不住露出了訝然,一時回不過神來。自她入宮以來,這還是頭一次……皇上宣她覲見的。甚至前段時間,溪光都有些懷疑是不是她早被許貴妃之外的人遺忘在了皇宮裏頭了。
不過,她雖然冒出了這樣的念頭,真去麵見皇上心中還是抗拒的。
站在一側的如意更是神色一緊,同那傳話來的太監欲言又止:“世子夫人的臉……”
許貴妃當初為了扣下溪光,曾拿這個大肆做了一番文章。眼下已經過了六個月,溪光的臉上的紅疹不可能至今未好。不過,雖好是好了,總還是“留了疤痕”的。
“皇上還在那等著,不得延誤。”太監並不理會這話,皺著眉頭強硬開口。
溪光知這一回怕是避不開,隻好先站起了身,隨在那太監身後出了重華宮。此刻她心中想到的卻是許貴妃,這位貴妃娘娘此刻在場的話必然有法子阻止,可偏偏這兩日太後病重她多半時間在那伺疾。
當日溪光從秦華心內探知了致使她爹娘失蹤之人就是當今天子後,並不是沒有想過複仇。隻是她孤身一人在宮中,委實不能成事。而寧老夫人又一心想要保護她,叫她遠離了那人。一番苦心,溪光絕不能因為自己的莽撞而辜負了。
溪光跟在那太監身後,心思轉動,看來今日她是必須麵對那人了。她稍稍側回頭,朝著跟在後頭的如意看了一眼,以示安撫。可如意回她的眼神卻是凝重憂心,顯然為此行十分不安。
“公公,這怎麼不是往宸天宮的方向去……”
在前頭領路的太監回頭狠狠剜了一眼多嘴問話的如意,“皇上的行蹤還值得你來問?”不過接下來,他仍是開口解釋了幾句。這解釋,自然就是說給溪光聽的了。“此刻陛下正同四皇子在禦花園的留音亭。”
溪光先前正納罕皇帝為何會無緣無故想起自己來的,聽見“四皇子”這三字也就半點兒不意外了。她想起當日裴溯曾同自己說過四皇子算計她的險惡用心,想來這回也是他的緣故了。
不經意想到裴溯,溪光便不覺被他岔開了心思,斷了聯係近有一月,也不知他這會怎麼樣。如此分神,險些讓她撞到前頭那忽然停下腳步的太監身上。不過才堪堪站住了,溪光就又聽見前頭那道尖細的嗓子出聲道:“陳大人。”
這一聲“陳大人”徹底將溪光拉回了現實,她抬起頭望見站在幾步之遙處的人正是一身官服的陳硯。恍惚間,她回想起了當年在寺廟的初遇,那時這人滿身溫潤,謙謙如玉。而如今的臉上,卻好似多添了許多沉鬱。
那太監也不知如何就見了他眼色,自覺走遠了幾步。陳硯這才開了口,“央央。”
溪光有段時間未曾見過此人了,回想起那晚她因祖母病重出府尋裴溯,在微園外無法可想時還是他進去傳的信。隻是那時也未來得及同他道謝,既然此時遇上了又無旁的話可說,溪光就提了此事:“多謝上次陳大人相助。”
陳硯並沒有說話,隻是目光灼然又帶著凜冽。前兩日才剛下過雪,簷上的冰雪被尚午的日光一照就有了消融的跡象,滴答滴答的聲音不絕於耳。
到底還是寒冬,即便穿了再多站在外頭也不耐寒,那冷意幾乎是能透過層層衣鑽入肌膚每一個毛孔。溪光不耐寒,交疊著擱在身前的雙手下意識的搓了搓,以緩解僵硬。“皇上召見,溪光不便久留。”
可到了這時候,陳硯卻忽然伸手攔住了她的去路,“你同我,就沒有旁的話可說了?”
溪光側頭望著他,見此人眉宇微皺,像是被什麼困擾著一樣,“陳大人難道是想向我追究自己那位青梅的事來了?”倒不是她非得舊事重提,的確是眼下再想不到旁的理由和緣故要使得他留自己。
然而,陳硯被似乎是被她這話給堵著了,在寒風中的臉色有些難看了起來。
溪光抿唇一笑,“向來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陳大人若是護內,溪光亦是無話可說的。”
這番話後,陳硯的臉色越發差了起來,他目光依然凝視著眼前不遠處的這人身上,想要開口,卻又好像什麼話都卡在了喉嚨深處。到最後,隻是身量略微拔高的喊了一聲,“央央!”
溪光聞言皺眉,剛才的那一點笑意被掩得幹幹淨淨,心內有些抵觸這人如此喚她。似乎剛才,她已經是同他說盡了全部的話,溪光挪動步子打算繞開此人繼續離開。隻等走了五六步,才聽到身後陳硯傳來的聲音。
“那件事起因不在你……”陳硯頓了頓,又繼續道:“你放心,她……我也替你安置穩妥了。”
溪光聽他前頭半句話忍不住譏笑出聲,再又聽見後頭半句則秀眉輕輕擰了一下。“安置穩妥”,這話是什麼意思?這倒是讓溪光不禁回過頭,瞥了身後仍站在那的陳硯一眼。
陳硯道:“你放心,那事已經徹底過去了。不會有人知曉,也不會再又報複。”
他這口口聲聲當中,大有一幅為自己著想的架勢。可溪光想了想,論起親疏遠近,這人自然也該是偏愛蘇枕杏才是的,怎麼這會倒像是袒護起自己來了?不過這時,溪光實在不想同此人白費口舌,淡淡收回目光繼續往前走。
不遠處候著的太監見兩人說完了話,立即上前來。說要是論起來,他這般做法也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的,竟是奉旨傳人的途中還耽擱功夫。
“你可知道外頭謠言四起?”陳硯此刻全無先前的沉著,這一出口極為倉促。而這問話,也終於如他所願讓寧溪光停下了步子。他幾步上前,原本還想再繞至他身前,可最後卻還隻是駐足停在了溪光的背後。仿佛,此刻隻有不對著她的那雙漆黑透亮的眼眸,他才能將餘下的話全都說完。
“寒渡川裴溯停滯不前,皇上連發數道聖旨下發的軍令毫無動靜。央央,你可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陳硯皺眉發問,見前頭人不做聲,他就又進了一步,低聲道:“裴溯大有可能要反。”
這聲音極為低,混在冰雪消融的聲音當中好似也被染上了刺骨的冷意。它是陳硯的一把刀,要劃開虛偽的掩飾將一切都坦坦蕩蕩的顯露出來。他看著眼前的這個背影,單薄纖瘦,尤其顯得孤零零的。
不光是陳硯,眼下宮中誰人不讓覺得這寧溪光可憐的。才剛嫁入裴侯府,不過剛行了拜堂禮,就被撂在了宮中。明麵上自是一番粉飾太平的說辭,可實際上誰人看不出這是被扣做了人質。想當日她剛嫁給裴溯時,不知道惹紅了多少京中貴女的眼,而此刻人人都覺得寧溪光是被人利用了。裴溯娶她,不過就是用她當個□□皇帝的棋子。
“你猜猜,他可有擔心過你的處境?”陳硯逼問,這架勢似乎是一定要溪光麵對真相似的。緊接著,他又苦笑了一聲,“自然是沒有的。央央,但凡他心裏頭有你一分一毫,也不會陷你在如斯險境。”
溪光擰著眉頭,她原本並不想理會,可這人一二再、再而三的言語卻是挑撥得很。思付片刻,她側過頭冷聲回道:“這是我自己之事,同陳大人何幹?”
“央央!”陳硯好似有些氣急她如此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姿態,臉上隱約還有一閃而過的嫉恨。“你才同他認識幾日?素來最難測的都是人心!裴溯他……不過利用了你!”
溪光忍不住輕笑了一聲,“多謝陳大人‘好意’提醒。”
可這樣的回應卻是將陳硯更加惹惱了,他麵色急變,從後麵上前一把抓住了背對著她那人的手腕。“你以為我這是挑唆?”
溪光不提防他有這麼一遭,不由脫口低呼了聲。而先前一直跟在後頭的如意立即閃身到了兩人旁邊,狠狠扣住了陳硯的手將之抓了分開。
明明是個不顯眼的宮女,卻沒想到身附功夫,陳硯雖是男子,卻也不過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當下被甩得往後踉蹌了兩步。他麵上驚疑,看了看這女子之後,又將目光轉向了溪光。
再開口,陳硯的眸光已經變得暗沉了,低聲道:“這是……”然而,才不過就才出口這兩個字,他的聲音就戛然而止了,嘴角帶了幾分苦笑,好似笑自己先前那番話都是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