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為尊貴如此,榮耀如此,奢華如此,所以才構成蜃樓般的假象,所有人都以為錢是花不完用不盡的,樓是永遠不倒的,園中柳、亭中花永遠都是自家的。至於日子麼?就這麼永遠過下去就是了。所以慢說主子,就是丫頭,一樣是不知柴米油鹽貴的。"壽怡紅群芳開夜宴",眾丫環給寶玉過生日,湊了共三兩二錢銀子,預備四十碟果子,抬了一壇好紹興酒。這一頓飯吃下來,就是兩千來塊。
寶玉尊貴,屋裏丫頭也尊貴。晴雯生病,請了大夫來,看完病要付大夫車馬錢時,寶玉、麝月二人都不知銀子的輕重。寶玉道:"揀那大的給他一塊就是了。又不作買賣,算這些做什麼!"麝月聽了,便放下戥子,揀了一塊掂了一掂,笑道:"這一塊隻怕是一兩了。寧可多些好,別少了,叫那窮小子笑話,不說咱們不識戥子,倒說咱們有心小器似的。"實際上那是五兩的錠子夾了半邊,這一塊至少還有二兩。婆子讓她另揀塊小的,她都嫌煩,"多的你就拿去吧。"這下子便宜了婆子,白得幾百塊,比她一個月的工資還多。
芳官肚子餓了,管廚房的柳家的為了巴結怡紅院的人,特給她送來兩菜一湯外加飯後甜點的套餐:"一碗蝦丸雞皮湯,一碗酒釀清蒸鴨子,一碟醃的胭脂鵝脯,一碟四個奶油鬆瓤卷酥,並一碗熱騰騰碧熒熒的綠畦香稻梗米飯",小姑娘噘著嘴道:"這會子油膩膩的,誰吃這個!"怪不得柳家的會借故向司棋的小丫環發作道:"你們深宅大院,水來伸手,飯來張口,隻知雞蛋是平常物件,那裏知道外頭買賣的行市呢.別說這個,有一年連草根子還沒了的日子還有呢.我勸他們,細米白飯,每日肥雞大鴨子,將就些兒也罷了. 吃膩了膈,又鬧起故事來了.雞蛋,豆腐,又是什麼麵筋,醬蘿卜炸兒,敢自倒換口味……"
其實,也不是沒有清醒的人,新生代的姑娘們都不是吃素的,探春、寶釵和黛玉都心裏會算帳。黛玉說現在若不儉省,"將來必致後手不接";寶釵和探春合計著在大觀園裏搞改革,想辦法增收減支。可是沒有用。就像一座山,它要倒,單憑幾個弱女子想撐住是不可能的。所以結局已經注定,不過是隻爭來早與來遲。胡蘭成在《今生今世》裏說,"官宦世家不足為奇,難得是有新做人家的辛苦與誌氣。"紅樓一夢,是把這辛苦與誌氣統統消磨了,所以才落得無限野雲風卷盡,一輪孤月照天心。
這裏要單另提一下寶釵,不為別的,隻為她的油鹽炒枸杞芽。她和探春商議著要吃這個,打發人給柳家特地拿去五百錢――就是近三百塊。柳家的說姑娘就是大肚子彌勒佛,也吃不了這麼些。"這三二十錢的事,還預備得起"。寶釵說你管著廚房,難保別人不來叨登。這些就當還的他們素日叨登東西的窩。說實話,寶釵是個好當家媳婦,溫上憐下,懂事厚道,怪不得賈母會一力把她娶成寶二奶奶。
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這下子真見識了什麼叫鍾鳴鼎食之家,簪纓富貴之族。一本《紅樓夢》,從頭翻到尾,一花一葉,一草一紙,公子小姐,丫頭婆子,處處所見,皆是一兩銀子累積起的潑天富貴。照這個標準算下來,一般的農村家戶,四五口人,春種青,夏收黃,驕陽似火汗水湯湯,一年也不過掙上白銀十來兩;我是大學畢業,每個月就靠二兩銀子養家糊口,生兒育女,孝敬父母。好在二兩銀子也不少,一兩銀子能買幾十斤肉,或者300多斤大米呢。就這麼布衣蔬食,日常茶飯,平安散淡的煙火光景,也著實過得。不用問一兩銀子的日子怎麼過,就這麼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