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輯 有日子可過是幸福的 有日子可過是幸福的(1 / 1)

第八輯 有日子可過是幸福的 有日子可過是幸福的

在單位門口等車,逡巡過來一個人,男的,人高馬大,身上披一件外套,空空落落,眼圈出奇地黑,象熊貓,沒話找話:“幹嘛呢?”

“啊,”我說,“我在等車。”

“咱們單位今天開會嗎?”

我納悶,笑笑:“沒聽說……”

“咱們放七天假吧?”

“是啊,”一下子想起來,這個人我見過。

剛到一個新單位,人地兩生,我不理人,人不理我。給他的科室送過一次材料,他是科長,說話宏壯,氣勢逼人,昂頭走路,抬臉看人。記得那天是星期五。

結果星期一來就聽說他住院了,緊接著又有消息傳來說開了顱,腦子裏長了不該長的東西,再又聽說轉院了,本地的醫院看不了,肝上也發現病變……

消息一次接一次傳過來的時候,還滿樹翠色,蟬“吱吱呀呀”拉著長聲叫,一轉眼黃葉飄零,每天晚上都能聽見秋蟲唧唧鈴鈴。想不到他這會子出院了,更想不到這個霸王似的人變得這樣憔悴,形銷骨立,最想不到這個人居然帶著兩個大黑眼圈一晃一晃又來到單位,而且,見到每一個人,包括我,包括門衛,他都湊上前去,搜腸刮肚尋找搭話的機會。

時常躺在暗夜裏,會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怕這個橫衝直撞的世界會隨時隨地把我碾得粉碎,而留下一大堆未竟的心願和事業,所以總在拚命,總是不肯放鬆,總覺得許許多多事情都未完成——整個生命狀態就是讓人焦灼的未完成。

想來,他的留戀和謙卑,我的焦灼和憂慮,都來源於對“日子不多了”的恐懼。

日子,是一個什麼樣的詞?

“所有的日子都來吧,讓我編織你們……”這是將近半個世紀前,一個14歲的少年——王蒙的詩。這話乍聽起來象豪言壯語。十四歲的生命,花兒一樣將開未開,該來的一切都還沒有來,說起話來都願意用一些大而無當的詞。我也從那個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年齡過來,那個時候飽含意味的“人生”、“歲月”、光陰”、“生命”到最後光彩褪盡,統統歸結為現在一個沒有任何色彩的詞:日子。

太陽在每一個日子裏無一例外地東升西落,我們在每一個日子裏都要吃飯穿衣,這些細節瑣瑣碎碎,就象鈍刀磨鋸,鋸啊鋸啊就把一個人鋸老了,磨啊磨啊就把日子也給磨薄了,回首前塵,居然不知道這幾十年的日子是怎麼過來的。時光飛快流逝,正無可挽回地把自己帶走,時光劫掠中,這些最簡單的日子是多麼寶貴,有著稍縱即逝的驚人的美。

聖奧古斯丁歌頌上帝:“你的歲月無往無來,永是現在,我 們的昨天和明天都在你的今天之中過去和到來。”聽來更象一曲人類自己的哀歌。人間的日子再多,再長,哪怕一百年都是短暫的,哪一天訣別都是至哀至痛,象骨頭和肉的剝離,手足和身體的訣別。

每個人自從降生就開始享受生命的盛宴,日子如命中的一盤盤菜,吃一盤,少一天。有時心情好,吃得有滋有味,有時心情壞,食而不知其味,有時一盤菜老是吃啊吃的吃不完,是真正的度日如年,有時一盤菜一轉眼就沒了,是時光如梭,日子飛逝;日子又如身上一層層禦寒的冬衣,每個人甫一降生,就穿著一層層的衣裳,過一日脫一層,就冷一些。剛開始火力壯,生氣力旺盛,怎麼脫都沒感覺,甚至覺得可以活千秋萬世,於是放心地吃喝玩樂,恣意縱情的揮霍。伊瑪目沙斐儀說:“我從一位蘇菲學者那裏得到了對時間意義的新認識。他說時間像一把利刃,我們可以用來戰勝敵人獲得生命的勝利。如果我們不理解生命的目的,盲目生存過日子,最後被這把利刃砍死,一文不值。”真的,到最後菜也吃完,衣也褪盡,脫剝下一顆光溜溜的靈魂回歸天際,以往怨恨憎惡嫌棄的日子,你想再過一天,也再追不回。

讀過一篇文章,說人的願望逐層遞減,有錢真好,有愛真好,有健康真好,有生命真好,總之一句話,有日子可過,真好。哪怕很苦,很累,得了病與痛、降下禍與災,落在身上的日子顯得那麼辛苦、瑣碎、粗礪,可是有人正在羨慕地看著你——看著你手裏那一摞厚厚的日子。

那個寫《小王子》的飛行員說,人必須千辛萬苦在沙漠中追風逐日,心中懷著綠洲的宗教,才會懂得看著自己的女人在河邊洗衣其實是在慶祝一個盛大的節日。那意思大概是說,人必得經曆艱辛和勞累,衰老和疲憊,遠行和折磨,哀與痛,生與死,才會懂得有一大把平平凡凡的日子攥在手裏,可以細數著去過,是最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