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輯 掌心化雪 生死親情
她是一個產婦,沒進產房,卻住進了加護病房。
她有慢性的心肌病變,加嚴重的心律不整,心跳快,血壓低,呼吸急,典型的心髒衰竭。
她本不該懷孕,卻硬決心要一個孩子。
現在新生命出生在即,加護病房、婦產科、麻醉科、小兒科,所有醫師都在這裏,所有人都斷定她不可能自然生產,否則她和小孩必死;她也不能麻醉開刀,否則她和小孩必死;可是若給她開刀,可以一邊作心肺複蘇,一邊把小孩子搶救出來--換句話說,她必死,她的小孩也許能夠活下來,隻要她能夠為了維持心肺功能,清醒的狀態下,承受電擊。
電擊開始,她的手伸出去夠電擊板,要把它推開,這種痛楚她實在承受不來。
她胸前幾處皮膚已經電擊得焦黑,醫師雙手發軟,按不下按鈕,因為她是清醒的,這不是治療,是上刑。
別的醫師建議打鎮定劑,讓她入睡,可是婦產科的醫生說不可以,因為“鎮定劑會通過胎盤到小孩子身上,小孩子情況已經很差,不能再冒險打藥。”
然後,大家就看到,她緊抓電擊板的手,漸漸鬆開。
她不要打鎮靜劑,坦露著胸膛,靜候電擊,像個勇士。
一次,兩次,不知道多少次。
剖腹產已經開始,麻醉醫師隻能給她最微量的麻藥,她躺在那裏,乖乖讓婦產科醫師取出她肚子裏的小孩。
再次電擊。再次電擊。她雙眼緊閉,雙手軟垂,再沒有力氣去推拒電擊器。
這時,小兒科醫師那邊傳來嬰兒哭聲。她的眼睛張開了。
護士替她把小孩抱過來,她眼睛睜得大大的,臉上的表情無法形容。
丈夫、公公,牽著她的手,哭成一團。
心室顫動像個惡魔,又來了。現在小孩子已經沒有事,可以打完鎮定劑再電擊。打完鎮定劑,她已經入睡,可是眼睛仍然張得大大的,帶著無限的貪戀……
一個美麗的清晨,孩子降生,她去世。
她的孩子躺在嬰兒室裏,純淨、美麗、可愛,“在人子生命中的第一個早晨,對世界笑了起來。”
他是一個老先生,生命垂危,惟有一雙堅定的眼睛還能看出來他當年那白手起家的雄獅一般的風采。
他身上沒有一塊地方可以再接受輸液,隻能往脖子上打點滴。他的氣管切開,接上呼吸器,沒辦法說話,卻用眼神拒絕。
他不求生,隻希望安寧地死。
可是他的兒子卻不肯,懇求醫生盡量延長他的生命,起碼要撐到明天--公司董事會明天要開,他是董事長,敵手強大,需要他去坐鎮。
醫師強烈反對,可是全體家屬都同意。他的兒女都同意。
“你們知道董事長快要死了嗎?”
“我們當然知道。”
這時候,老頭的律師打電話來,說,就算他出席,也不一定能夠救局;可是不出席就更輸得慘。他的四個孩子都無魄力,又不肯團結,對方又一定要置他們於死地。
最後醫師妥協了,讓他們自己去問他們的爸爸。
垂危的董事長閉著眼睛,所有人都靜默不語。不知道過了多久,眼淚從老先生的眼眶流出來,他慢慢睜開了眼睛。
他肯了。
他肯讓他們把他歪歪斜斜地推進機艙內,肯全身都帶上瓶瓶罐罐的點滴、插管、氧氣筒、心電圖,肯讓隨行醫師不停地擠著呼吸氣囊維持他的呼吸,肯讓護士拿著急救用藥隨侍在側,肯讓大家--包括敵手,看到他這個衰弱的樣子,肯忍受巨大的痛苦,為他的兒女們去打最後一場仗。
無論是輸是贏,為了他的兒女,他最後一次,拚盡全力。
這兩個故事都不是杜撰。它們出自於一個台灣醫師侯文詠的筆下,他記錄的是他的親眼所見。
醫院上演無數生離死別,這不過一棵大樹上的兩枚針葉。
聽沒聽過一首歌?它被一個歌手演繹得聲嘶力竭,唱的是“死了都要愛,死了都要愛”。情字當頭,誰對戀人不是“死了都要愛”,你卻會為了雞毛蒜皮的事,跟爸爸媽媽爭吵,離家出走,不惜忤逆,卻不知道你的爸爸媽媽對你,才是真的死了都要愛。
死了,都要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