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輯 掌心化雪 你的美好是最大的慈悲(1 / 1)

第七輯 掌心化雪 你的美好是最大的慈悲

出去吃飯,遇到學生。

我的那麼多學生裏麵,數他最美好。

我甚至情不自禁地想要拿筆描繪他俊秀聰慧的相貌。

還記得當初我講課,他坐在下麵,清澈的眼睛像溪水,透著深思的神色。我任教的職高班其實是沒有什麼升學壓力,因而學風總是比較懶散,隻有他一字一句很認真地跟著我念: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有時候看著下麵的學生像被風吹得倒伏的東倒西歪的麥子,甚至會想,我這一堂課,其實就是講給他一個人聽。

後來他畢業了,幾年後再在街頭遇見,我們擦肩而過。我知道他是我的學生,可是他不記得我是他的老師了。

我有一點小小的難過。

不過人生就是這樣,分分合合,誰能陪誰到底呢?隻要他過得好,我也就滿足了。

這次我是跟著一位當政府官員的朋友一起去的,人家是請他,不是請我,說白了,我是被請客人的陪客,再說白一點,就是吃蹭飯的,嗬嗬。

大家落座,紛紛舉杯,這個學生就坐在我的下首,這下子站起來,恭恭敬敬對我說:“閆老師,我敬您。”

我驚了:“你還認得我?”

他說是啊,當然了,我還記得您教我的詩呢: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起理荒穢,戴月荷鋤歸。

可是,記得我,在超市裏,在長街上,打個招呼,很難嗎?

然後,他附在我的耳邊,悄悄地問:“老師,您和趙局長是什麼關係?親戚還是同學?”

我說都不是,我們是朋友。

“啊,哦,”他點點頭,“請您替我在他跟前美言幾句哦。我在他分管的鄉鎮當檢驗員呢。”

我點點頭,“好的。”

他馬上感激涕零地說:“那拜托了。老師我敬您,我幹杯,您隨意。”

我舉杯淺淺啜了一口,放下了。

剛才他的眼神,好像帶著鉤子啊。

而且他的話,也好像抹著油,因為他已經開始向我的朋友敬酒:“趙局長工作兢兢業業,能力又強,在您的領導下做事,是我的榮幸……”

沈從文有一日見一大胖女人從小橋上過,於是“心裏難過”。他是理想主義者,覺得楊柳春風度小橋的,應當是窈窕淑女。可是我不是理想主義者,為什麼我的心裏也這麼難過。

一個閨密參加同學會,回來跟我哭訴,說她見到大學時暗戀的一個男生了。那個男生啊,高高的,帥帥的,穿著白襯衣灰西褲,像是陽光下生長的一棵白楊樹。別的學生玩遊戲,胡吃海喝,他每天安安靜靜地上課,筆記記得一絲不苟。別的男生渾身髒兮兮,他的衣服總是幹幹淨淨,有潔白的衣領和袖口。她說:“像我這麼平凡的人,怎麼配得上愛他呢?隻要安安靜靜地看著他就好了。”

畢業後,她一直懷念了他十五年,終於見著,可是,“他挺著一個腐敗的大肚皮,滿嘴的油嘴滑舌,一邊跟我掉著官腔,一邊遞我一張名片,上麵寫著‘副科長’,更要命的是下麵還有三個字:‘沒科長。’”她哭了:“他怎麼這樣啊。我寧願他一直一直不知道我喜歡他,也不願意看到他變得讓我一點念想也留不下。”

是啊,怎麼都變成這樣了呢?

賈寶玉無論怎樣被他爹打著罵著,被襲人哄著勸著,被所有人逼著攆著讀聖賢書,他的心裏,卻始終當自己是頑石,要維持天然模樣;鳳姐要使喚人傳話,小紅是寶玉的丫頭,卻眼尖跑來,堆著笑,巴巴在問奶奶使喚做什麼事。鳳姐看她好,要讓她跟著自己,問她願意不願意,她說:“願意不願意,我們也不敢說。隻是跟著奶奶,我們也學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見識見識。”這就叫識趣。比起她來,寶玉活該被打死。

可是為什麼現世裏“假寶玉”紛紛變“真寶玉”,我卻隻覺得他們不仁慈。

莫名想起一句詩:“我是天空裏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誰也不知道自己曾經是哪個波心裏的一朵花,一片雲,它本以為你美妙的倩影能抵得過歲月的風塵,卻沒想到雲散花飛去,徒惹傷心。所以,如有可能,還請珍重,讓你的美好多停留一會,就是最大的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