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輯 掌心化雪 枯草隱蘭花
想象中的五台山一片荒涼,陣陣梵唱,草木潤澤,神仙居所,到了才知不僅人可以為盛名所累,變得不人不鬼,饒是佛國仙山,照樣也被螻蟻眾生如我輩者攪擾得麵目全非。
一路走來,不斷有和尚模樣的人從不知道什麼門裏麵衝出來招手叫:“先生,先生,我不叫別人,單叫你,一看你今年就行鴻運,請來這裏抽個簽,卜個卦……”我們且逃且笑,我學後麵那人窮追不舍的音調:“先生,先生,我不叫別人,單叫你……”先生怪嘴怪舌地接話:“因為我看你象個冤大頭……”二人大笑。
笑畢歎息,人人都來慕名山而訪高人,殊不知高人早已遠遁,剩一群俗僧敷衍一夥俗人。
而且所到之處,越見泥塑金裝,佛菩薩莊嚴寶相,大殿裏香煙繚繞,木魚聲聲,越覺印度佛不及中國禪親切。禪自從達摩一葦渡江傳入中國,曆代高僧大德,無不明心見性,心心相印,覺悟處饑餐困眠,解脫時即心即佛,更有淩厲者孤峰頂上盤結草庵,嗬佛罵祖,哪個肯日日焚香,禮拜如儀。
雜草叢生處少見嘉禾,真正佛子誠然不多,此行所見不過三五個。
涼亭裏見到兩個女尼,四十來歲,麵目蒼黑,粗枝大葉,光淨頭皮。僧鞋蒙塵,一屁股坐下嘴裏叫一聲“俺那阿彌陀佛”,就象我們叫喚“俺那娘啊”,是一個道理。忽然噗哧一笑,想到《西遊記》裏寫唐僧白淨麵皮,唇紅齒白,一表人材,顯然不對。就算他“天生麗質”,也架不住成日家風吹日曬,雨打霜欺,斷然不是那引得眾妖精神魂顛倒的美男子。
二位師傅原是光憑兩條腿,一路跋山涉水,走過了九華山,普陀山,峨嵋山,河北趙縣柏林寺,逢廟燒香,遇寺拜佛,而今來到這裏。問及為什麼出家,一個年齡大些的麵帶羞澀,說了一句:“紅塵苦嘛,四大皆空……”我請喝水,兩位居然投桃報李,掏出兩個蘋果來給我吃,這買賣賺得讓我有點不好意思。先生端起相機,女人到底愛美,雖然沒有頭發,也整整僧衣僧鞋,擺一個端端正正的坐姿。照畢,一直不說話的那個從袋裏掏出兩枚佛像,兩根紅絲帶,遞給我們,連說“有緣”,我和先生合什致謝。涼亭前是一千零八級石級,蜿蜒而上,盡頭一處高高的廟宇。二人紮束停當,要拾級而拜,正午陽光灑滿石階,讓人望而生畏。兩個人一前一後,一級一級叩拜上去,一起一跪,一起一跪,越跪越高,漸漸縮成兩粒小小的影子。
又七彎八拐到一山寺,不在通衢,門庭冷落鞍馬稀。四塊錢的門票,一個老和尚著一身灰舊的青布僧衣,在門邊正擇一大籃子野菜,就是我們在山上到處亂串,屢被上麵尖針紮刺的野柳芽。停下來一邊幫他揀擇,一邊隨便說些閑話,問些生計。老師傅笑容淳樸恬靜,一一作答。問道日常吃些什麼,他十分滿足:“白麵,大米。”“菜哩?”“有野菜的時候,上山挖點野菜,蒸素包子,包素餡餃子,怪好吃。沒野菜的時候?嗯,你看,香客施主來這裏遊覽,有一點門票錢,買一點點菜來吃。不能全買,大殿還要修繕,要用錢。”我運氣:“師傅,你們這裏和尚怎麼到處跟人要錢?!”師傅連連搖手:“那是假的,那是假的,我們出家人要什麼哩……”果然老師傅什麼都沒有再要,既沒有拉我們皈依,也沒有強我們布施,反而反複叮囑我們:“出門在外,凡事小心,真和尚什麼也不要……”
檢索此行,收獲無多,有些喪氣。和先生爬上一座小山,一路頗險,四野靜寂,荒煙蔓草,枯枝離離,一抬頭猛見前麵一片蘭花,開得茂盛,坦蕩自在,無人處隨風飄擺,一霎時心中歡喜,想起清代金農的一幅《長壽佛圖》來:修長的菩提樹枝葉叢生,一位高僧身穿黃色袈裟,持杖倚靠樹下,低首垂眉,陷入沉思,身邊蘭草儼生,散發著幽幽靜氣——一路尋佛,原來佛在這裏。
蘭花開在深山,開在幽穀,不以眾生為念,不與眾草為伍,人們稱賞與否,真正的禪者不在乎,蘭也不在乎。你看這枯草裏隱著蘭花,著意聞時不肯香,香在無心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