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趁著活著,再活一次 籬笆外麵
一位農夫請了工程師、物理學家和數學家來,想用最少的籬笆圍出最大的麵積。工程師用籬笆圍出一個圓,宣稱這是最優設計。物理學家將籬笆拉開成一條長長的直線,假設籬笆有無限長,認為圍起半個地球總夠大了。數學家好好嘲笑了他們一番。他用很少的籬笆把自己圍起來,然後說:“我現在是在外麵。”
我理解了為什麼顏回會“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我們的房子比他大,家產比他多,環境比他好,職業比他高尚,收入比他豐厚,可是,我們的心始終在籬笆裏麵,顏回雖居敗屋陋巷,籬笆外麵那廣袤無垠的空間,卻是他的天堂。
我不鼓勵貧窮,貧窮也多憂念,一絲絲,一線線,把心織得像粒蠶繭。我尊重的是窮而不頹、窮而不傷、窮而不暴戾恣雎的生活態度,隻有這樣,才能讓心始終自由:天上白雲是我養,地下江河是我開,清風明月不費一錢買。
我也不妒嫉富有,雖然《聖經》裏講,富人上天堂比駱駝穿針眼還難,可是,富有也不能阻擋自己置身籬笆之外。富而有學養,富而有閑情,富而心智散淡,寬堂大廈也如草房茅舍,草房茅舍也如寬堂大廈,鷹嘯猿啼,心始終在天外。可憐的是嚴監生和葛朗台,有錢卻不華麗深邃,叫人可惜了那錢。
我也不慕佛法,不羨僧人。執著佛法不是好漢,避世如僧也未必就能置身籬笆之外。去五台山遊覽,步入一個小寺院。知客僧忙忙地請我們去禪堂小坐,一個老和尚正披袈裟坐禪床吃一碗稀米飯,見我們來,忙不迭放下飯碗,示意我們對菩薩下跪,嘰哩咕嚕念一通經書,念完即伸手要錢,活脫脫是《西遊記》裏那個謀唐僧袈裟的老和尚。真是,禪堂打坐,木魚聲聲,貪念一起,佛號也擋不住自己的心給禁錮在籬笆裏麵。
我一位朋友得罪了人,被打壓十年,至今不得出頭。朋友咬牙切齒地恨,準備用一生的時間和他死耗死拚。可是,生命如此珍貴,前半生已被浪費,後半生也要耗費在和一個小人較勁上麵,值不值?仇恨如同拳擊台,站在上麵的沒有勝者。就算你把他打倒在地,再踏上一萬隻腳,又會怎樣?他輸給了你,你輸給了時間。
就這樣,因為愛,因為恨,因為富有,因為貧窮,因為執著,因為貪婪,一顆顆心被囚禁在一個個籬笆裏麵。現代人太愛廝殺打拚,鬥智鬥勇,卻不知道寶刀易折,元氣易傷,我們缺乏的,是一種叫做“悅”的悠長的古典精神。
有錢的,悅於錢,有位的,悅於位,無錢無位的,悅身邊的人,連身邊人也沒有的,悅於黃花鬆竹引清風;有親情的,悅親情,有愛情的,悅愛情,連親情愛情也沒有的,悅世人。如王羲之《蘭亭序》言:“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雖取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
一個“悅”字道盡千般,心的世界就這樣越來越寬。我家有一棵文竹,剛來時文靜秀麗,弱不禁風,如今伺養充足,氣候溫暖,它就拚命往高裏攀--那就讓它往高裏攀。反正我又沒指著它開花結果,也不打算拿它給人看,這樣像蔦蘿一樣往高裏長,又有什麼不可以?隻要它喜歡。
往常羨慕人打起背包走天涯,可是走天涯也不過是拿著粉筆給自己畫圈,身體的圈子倒是越畫越大,可是心呢?就像三毛,天涯走了太半,它還是被緊緊關在小小的籬笆裏麵,愛怨癡纏,直到生命結束的那一天。
其實身與心的和解並不以彼此間的交戰與征服為目的,而是天與地、人與我、身與心融合默契的傳統意境的發展。那種悠遠、浩渺、深邃、靜寂的感覺一旦產生,才標誌著你的心真正到了籬笆外麵。就如蘇軾遭貶,謫遞嶺南,有人問他感覺如何,他賦詞曰:“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