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誰又能說,整個世界的荒涼,不是我一個人的荒涼。而我一個人的荒涼,又讓這整個世界怎麼承當。
我的文字,為誰起舞
我正在對著文件夾裏一大片自己炮製出的文字憤怒和不安,我發現我的本性在舞動的文字中離自己越來越遠。
我想起自己的蒙昧時代,翻開林林總總的雜誌,麵對一場場情感的花樣繁複的戲,激動得長太息以掩涕兮。那時感覺自己宛似站在台下看戲的人,一把淺紫涼傘,一襲白色衣裙,長發飄飛,在別人的故事裏流自己的眼淚。
後來的日子,機緣湊巧,我走進後台,看演員們如何忙碌地化妝、穿靠,頂盔,施脂,描唇,貼長長的鬢。一邊在幕邊候場還和別人打牙犯嘴。鑼鼓一響,剛還在和同事吵架盛氣淩人的女人,出場水袖掩麵,退步倒身,“嗚呀呀”一身哀吟,台下的心都忽悠悠沉了一沉。後台看罷看前台,就分明的感覺台上的美麗太也不真實得象一場夢。
誰知道再後來,天緣大不幸,輪到我坐在妝台前,把鳳眉斜描入鬢,輕注檀紅,粉紅頰腮夾著長長的瓊瑤鼻,胡琴悠揚聲裏身段款擺,輕啟朱唇,把一場悲歡離合,死死生生,演給觀眾。水袖輕揚中唱一聲:“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台下叫好聲一片,自己心裏卻是又疲憊又茫然,戲子戲子,演得多了,入到戲裏,誰曉得哪裏是真,哪裏是幻。
白天黑夜,手下源源不斷流出文字,它們成就了我的彩衣啼妝,粉白黛綠,我用它們演一場又一場虛幻的戲。明知是虛,明知無意義,明知除我的文字裏,天下沒有這樣深情似海的男女,愛情也來不得這樣的淒迷,可是我如著了魔幻的紅舞鞋,穿著它們跳個不止。
你的掌聲和沉迷,你的眼淚和歎氣,你的回首低眉,你的平淡生活需要一場又一場戲的刺激,真的啊,一切因為你愛,所以我舞給你。
可是音韻鏗鏘,鑼鼓喧嘩,我也是真的,真的疲憊。我的安靜在哪裏,我的恬淡在哪裏,我的閑適在哪裏,我的憤怒在哪裏,我的抗爭和不妥協在哪裏,我在哪裏,這個世界的真實又在哪裏。
多少憂思凝固了,多少激越退了場,文化這個詞離自己越來越遠,我發現自己浸泡在這樣的文字裏,越來越不具備思想。真正的思想,是可以堪透繁華同一夢的,是可以沉浸在遙遠深邃的遐想裏不覺時間流逝的,是可以把自己站成一棵樹的姿勢對人間滄桑世事變遷淡然相對的。是有勇氣堅決地對媚俗和無趣說不的。
可是我沒有了。我脫下思想的甲胄,換上陰柔的畫皮,在人頭攢動麵前,麵向整個陰柔的世界咿咿啞啞地唱。
這個盛裝華麗的世界浸泡在咖啡的泡沫裏,暈染成一朵朵風中的落梅,失意人的眼淚嘩嘩的下成大雨,深邃寧靜的天空退到看不見的位置。滿池飄擺搖搖落落的荷花影子,美則美矣,卻是那樣的軟弱,虛幻,不真實。
實際上愛情沒有這樣美的,人們是住不起大房子的,哈根達斯有多少人咬在嘴裏呢?紙上談來的兵,比真正的軍隊,壯觀得多啊。遍地謊花盛開,卻沒有期待中的果實結出來,怎能說不是一個渴望真實的世界的悲哀。
看著這些文字,不敢想象以後的日子。五年之後,十年之後,臉上長了皺紋,花謝雪消之後,舞台上還會有哪一個甩著水袖。而目前我被裹挾其中大行其道的時尚文字,又有幾個能不隨落花流水歸去也。
“我們生活在這個如萬花筒般浮華豔麗的世界裏,似乎如魚得水,我們理直氣壯地扮演著物質時代光鮮的角色,紅男綠女,輕歌曼舞,世俗是我們情不自禁的選擇。”這是豔俗藝術家王慶鬆的歸納總結,而文字勾畫的虛幻的生活和愛情竟然成了豔俗城市的豔俗表征,我也成了繁華表麵的一根絲。
真正的文字是清靜孤獨的,真正的文字是冷傲拒絕的,真正的文字是寫“我”所願寫的,真正的文字是灼灼紅梅,隻屈從於天命中那一場惟一的大雪,絕不肯裝飾別人麵前一隻昂貴的瓶子的。
魯迅說曙光在頭上,不抬起頭,便永遠隻能看見物質的閃光。他的話讓我慚愧。我的頭低得夠久,步子也太過細碎,我的文字已經浸透了豔俗的物質氣味,不存在繼續存在的價值。
未來的日子我多希望自己能眼望星空,在洶湧的塵世當一粒固執的小石子,爭取不改變文字的本質,內心做一次悄然的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