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有比正確更愉快的事 有比正確更愉快的事(1 / 1)

第二輯 有比正確更愉快的事 有比正確更愉快的事

剛結識一美女,人是極好,又是極美,又極有才,處處皆好,可惜有點太“正”了,言行無一不合規矩--我說愛讀盜墓小說,刺激,她說那不好,你的思想不健康,你應該讀名著--她說話的神情,就好比說別的美人走在路上或是坐在哪裏,好比臨水一枝桃花開,她則無論是走在路上,或是坐在哪裏,皆是端端正正好比是鳳冠垂旒的女神下界,叫人想起《儒林外史》裏的魯小姐,美貌兼有才,卻是在閨房裏麵,不讀“美人卷珠簾,深坐蹙蛾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不吟“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倒是曉妝台畔,刺繡床前,擺滿了一部一部的文章,每日丹黃爛然,蠅頭細批,嫁了人也不和才子相公談詩論詞,倒是寫一條紙交過去,讓他也做一篇八股文章來看看--這樣一個好姑娘,天地蒼黃,可惜那身影遲早會褪色成一張懸在牆上的畫像,有麵目,沒模樣。

所以我愛讀《枕草子》,這樣一本小女人寫的書哦,處處都是一個正當著差卻大腦溜號的小姑娘的小情小調,什麼春天是破曉的時候最好,夏天是夜裏最好,秋天是傍晚最好,冬天是早晨最好;什麼子規躲在樹蔭裏很有意思,雜木茂生的牆邊,一片雪白的開著,好像青色裏衣的上麵穿著白的單襲的樣子,正像青朽葉的衣裳,很有意思,什麼梧桐的花開著紫色的花,很有意思,楝樹的花像是枯槁了的花似的,開著很別致的花,而且一定開在端午節前後,很有意思。

所以小姑娘清少納言對於那正確而很沒意思之人和事,就很敏感了:“在出外的路上……又有很整齊的童女,穿的汗衫並不很新,但是穿慣了有點柔軟了,履子卻是色澤很好,履齒上沾著許多泥,拿著白紙包著的東西,或是盒子蓋上裝著幾冊的書本,向那裏走去,我真想叫了來,問她一番呢。在她從門前走過的時節,想要叫她進來,可是不客氣的走去了,也不答應,那使用的主人毫不知情趣,也就可想而知了。”你看,這於一路美景毫不留連的童女,必是跟著一個毫不知情知趣的主人,以致於自己也變得毫不知情知趣。真的,若是這小使女肯停下來,一大一小兩個姑娘,眉目如畫,一應一答,雖是於正事無幹,可是天地間卻充溢著這霎那的芳華--我們很多時候,就像那個小小的,卻鄭重其事趕路,隻做正確之事的使女啊。

人這數十年光陰,若行行步步總是在正確地讀書,正確地工作,正確地結婚,正確地生兒育女,那就好比是席慕容筆下的花,鄭重得沒有一朵是開錯了的--可是,那花兒綻放,原本便是怎樣開都沒有不對,若是當真要鄭重地數著朵、打著旗號做著計劃地去開,那盛放旖旎卻像是原本好錦緞卻變成了紙。

讀到一本書,叫做《銀河係漫遊指南》,作者寫我們棲身其中的這個叫做地球的星球,其實是老鼠定製,然後請人(準確地說,是外星人)在上麵製造出種種的地形。就好比說一個叫做斯拉提巴特法斯特的家夥,就受雇製作了“挪威海岸”。而他設計的海岸線還獲了獎。當然,這個舊的地球被外星人為了開拓超空間通道給“咻”地一下清理掉了--不存在了,然後,這個家夥又受雇繼續製造出一個新的地球上的新的地形,比方說非洲。結果他做慣了海灣,於是又把非洲大陸也給做成了海灣--看上去雖然怪誕,但挺可愛。可問題是別人告訴他說它還不夠接受赤道。也就是說,他做錯了。於是,他發出空洞的笑聲,說:“這有什麼關係?當然,科學能夠做成一些美妙的事,但我始終認為,有比正確更令人愉快的事。”

你看,就是這樣。

真的有比正確更愉快的事。我們在做事的時候,真的不必時時刻刻都全神貫注,謹小慎微。總有人告訴我們時間有限,生命有限,所以要努力,要競爭,要拚命,要用前半生的辛勞置換後半生的餘裕。可是,為什麼我們不能告訴自己,時間還充足得很,生命永遠不會用完,天上的鳥不種不收,也能吃得上草籽和清水,哪怕偶然有那麼一會兒,為什麼不放鬆了競爭的弦歌,懈怠了端正的麵容與身姿,抬頭看看天,低頭看看地,明眸善睞如春水秋水,做一些比正確更愉快的事,讓生命開成一朵有許多花瓣的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