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誰都希望被世界溫柔相待 一千年前的一場雪,兩個人
閆榮霞
一千多年前,一個茫茫雪夜,一個人睡醒一覺,開窗,飲酒,室內躑躅,四望一片白,鼓動得他胸懷喜悅,又忽忽如有所失,起而吟詩,又想著此時若有好友相對清談,那該有多美。於是忽然想起遠方一個人,一下子覺得連天明也等不及,一定要當下便去找他。一夜過去,水波流麗,小船將他一直送至朋友門前,遠遠望見朋友的家門,在晨光熙微中安靜地關閉,他卻跟船夫說:“不去了,咱們回去。”
於是櫓槳欸乃,又把他送了回來。
有人後來問他,何為乎如此,他說:“我本是乘興而行,如今興頭已盡,自然是要回家為是,何必一定要見到他才算完事?”
這便是東晉時期兩位名士:王子猷和戴安道的故事--王子猷雪夜訪戴安道,經宿才至,卻造門不前而返。
那麼,王子猷不怕戴安道生氣嗎?這什麼人啊,那麼大遠的路,到我門前又不進來,瞧不起我是怎的?戴安道又會不會左思右想:咦?子猷來找我,是不是有什麼事要求我幫忙,不好開口,所以才會做出這般為難的姿態?說不定他還會采取這樣的行為模式:親親熱熱“打”上門去,“譴責”一番,然後讓王子猷擺好酒菜,兩個人吃喝一通,方算了事。如果真是如此,我們或許就真的成了“以今人之心度古人之腹”和“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因為這三種行為模式,第一種失之於小,第二種失之於疑,第三種失之於俗。
若戴安道真是這樣的一個人,那王子猷雪夜而訪的,就不會是他--王子猷既然有雪夜吟詩和雪夜訪友的情懷,他所尋訪的戴安道,也必有非同一般的情懷。
有一回,戴安道從會稽到了京都,太傅謝安去看他。謝安原來對他有些輕視,見了麵隻談些琴法和書法,更重要的事務根本提都不提。戴安道心裏坦然,不以為忤,反而是談琴法琴法通,談書法書法懂,且更加難得的是那種閑適自得,寵辱不驚的氣量,讓謝太傅刮目相看。
隻有這樣一個人,博學多才卻又襟懷衝淡,才會擁有這樣大的魅力,讓一個性情高爽的人雪夜獨獨想起了他,然後不辭辛苦,乘船就訪,又讓他可以隨心所至,興至而返,兩個人的關係絲毫也不會受到影響,仍舊如雪般高潔,如水般清澈。
這大概就是真正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吧。
根據馬斯洛的觀點,人天生有一種“歸屬”的需求,但是現代人卻把它功利地理解為“朋友多了路好走”,所以就像提籃買菜,管它是水菜幹菜、芹菜紅苕,統統擱在一塊,籃子裏裝了一堆,然後提著它沉沉地走路,累得腰酸背痛,一邊還自詡為人脈廣,會交際。於是,我們就見慣了有所圖時的親熱,打太極時的虛與委蛇,利害不相關時的冷漠以及陌生人之間冷硬如牆的隔閡。天長日久,別人心中有沒有鬼不知道,自己心裏先就生出“鬼”來。
就如我的一個學生,看誰都不像好人,看誰都小心戒備,她的指導思想就是:人心叵測,人際關係就是互相利用,所以千萬,千萬要小心,寧教我負人,不教人負我。既是心中生鬼,自然和人交往也做不到心無芥蒂,到最後本該很陽光快樂的女孩,卻得了抑鬱症,心情像在陰暗的地下室黴了多年的破布,又被鼠吃蟲咬,散了一地,收拾不起來,隻好休學了事。
而且,假如你心中有所圖,那麼你就很難保不真的會吸引那些財迷心竅或鬼迷心竅的家夥來,因為氣場相同,心性相吸,到最後糾葛在一起,這種交往就成了一個吃人的妖怪,吃掉你的精氣神和從容淡定的情懷。西諺說“羽毛相同的鳥一起飛”,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而心中無鬼的這兩個人,交往起來,感覺卻如雪浸梅花,聞起來有一股香氣;又像漠漠水田飛白鷺,水田和白鷺是那麼登對;大漠長河落日圓,大漠、長河、落日又是那麼搭配。
所以未交友,一定要先做人,做人先要做出一份雅淡如水的情懷,才能因為淡定而有雅量,因有雅量而能超脫,而能物加身而不喜,人虧己而不怨。這樣和人交往起來,如秋月下的蘆荻,那些和你有著同樣美好情懷的人,會漸漸向你聚攏過來,你的世界因此生輝溢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