晟曜又一次來到了長壽園。
這次,他身邊沒有白曉陪伴,他也沒有帶花束來。
他走過了一排排墓碑,走得很慢,兩條腿像是有千斤重。
他在有著祖父母墓地的第十三排過道駐足,卻是在片刻的踟躕後,就繼續向前邁步。
白曉落葬的時候很匆忙。他失魂落魄,嶽父母實際也好不到哪兒去,一應事項都是由殯葬店的員工安排,過程中免不了先斬後奏,也因此發生爭執。他甚至為了單穴墓、雙穴墓的事情和那員工大吵一架,執意重新為白曉買了墓。這也令他的父母和嶽父母擔心起了他的狀況。最終,他想著白曉的遺言,在四位老人的注視下,將白曉的婚戒放入了她的骨灰盒中,也將自己的婚戒放入了相鄰的空墓穴中。
封掉兩個墓穴,就像是封掉了這段感情、這段記憶,開啟新的生活。
所有人都這麼以為。
事實卻是,他的心也跟著被留在了那墓穴之中。
而他的記憶,被他選擇性地遺忘。
忘記過去,就能假裝幸福地生活下去。
如果可以忘記那些事情……
如果他當初沒有遇到白曉……
晟曜進入了單排走道,不用去看,就在熟悉的位置站定。
墓碑上嵌著白曉的黑白照,下麵刻了她的名字和生辰忌日。另外半邊是預留出來的空位。最下麵的落款是“夫晟曜”。
墓碑下是封得死死的兩個墓穴——完整的,封閉後從未被打開的墓穴。
晟曜陷入了回憶。
嶽父母勉強從喪女的悲痛中走出來,又為他這個女婿擔心,等他們真正靜下心來,有計劃地開始為自己準備身後事時,長壽園已經沒了合適的墓地。事實上,白曉的這塊墓地也是別人轉手出來的。
嶽母告訴他,他們後來走訪其他公墓,挑挑揀揀,又花了不少時間,最終隻能買下仙鶴公墓的一個雙穴墓,想將白曉遷到身邊,一時都沒有合適的位置,也怕提到給白曉遷墳,會刺激到他的情緒。
此後數十年,他們不是沒想過重新買墓地。他們還同晟曜的父母商量過,兩家人家不如買在一起,也方便祭拜。晟曜的父母同樣偷偷摸摸提前買了墓地。兩邊一提到這事情,都懊悔沒有事先商量。他們也是沒想到,晟曜一直念著白曉,一直沒有再婚,還幾十年如一日地照顧孝敬白曉的父母。
到了後來,墓地越來越貴,四位老人都覺得這樣的花費沒有必要,也不想給晟曜增添負擔。買下的墓地都漲了價,要賣出賺差價又似乎不值,繼續保留,還得交管理費。這麼一猶豫,他們都上了年紀,便也再沒提這些事情。
身死之後,塵歸塵、土歸土,一個埋葬骨灰的小空間、一塊製式化的碑,又有什麼意義呢?
當事人總是最容易看開的。
當事人也是最不容易看開的。
晟曜慢慢跪在了白曉的墓前。
他伸出了空著無名指的左手,手指已經在這短暫的時間內被留下了一圈戒指印。
陌生的年輕的手指,陌生的又熟悉的戒指印……
晟曜小心翼翼地觸摸了一下白曉的遺照。
指尖隻觸摸到了冰冷的硬物,而非溫暖柔軟的人體。
晟曜的手落了下來。
他低下了頭,撫摸了一下白曉的墓穴。
他的視線能透過封板看到墓穴裏的東西。
白曉的骨灰盒……骨灰盒內的婚戒……還有……
眼淚落在了地上,暈染開,又很快蒸發。
新的淚水落下,又蒸發。
如此反複……
……
黑暗的電視房內,小電視換成了大屏幕。
屏幕上是坐在客廳揀菜的白曉。
鏡頭斜對著白曉,旁邊的矮櫃上擺放著晟曜和白曉的結婚照。
白曉揀菜的手停在半空,手中的菜葉落下。
她雙手交握在了一起,手不自覺地用力,在堅硬的鑽石表麵留下一個指甲印。那指甲是黑色的,仿佛是堅硬的金屬,又有著屬於指甲的幹裂豎紋。
指甲的黑色蔓延至了手指,又繼續往上,從金屬光澤的黑,變成了一種瘮人的紫黑,又繼續變化,成了青黑。皮膚的紋路清晰可見,還能見到那下麵漆黑的血管。有粘稠的液體從皮膚中滲出來。
不止如此,怪異的皮膚下,有東西在蠕動,並從潰爛的皮膚中鑽出,露出了類似於蛆、卻有著暗紅紋路的怪蟲。
醫生的十枚指甲發出了此起彼伏的叫聲,有被嚇到哭泣,也有興奮大笑。
怪蟲爬上了白曉的臉。特寫鏡頭也隨之落在了白曉的麵部。
白曉身後是虛化的婚紗照。她的臉則好似融化了的奶油,青黑色的軟體一層層落下,露出了一雙圓睜的眼珠。
醫生幽藍色的眼睛和那雙恐怖的眼睛對視。
他忽然抬起手,打了個響指,電視上的畫麵就被切換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