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輯:觀音 觀音(1 / 1)

第六輯:觀音 觀音

舊文學裏,寫男歡女愛常會閃出一個比喻:觀音,將漂亮女子當作觀音。二十郎當歲的文藝男,在古舊的時代裏,睹美女芳容的頻率還不及在廟裏睹觀音菩薩,所以偶一見豔色女子,內心那個小宇宙十方震動,難免要把她驚為神仙了。

《西廂記》裏張生在普救寺初遇鶯鶯,癡看了小半日,戀戀著又目送人家走遠,“蘭麝香仍在,佩環聲漸遠。東風搖曳垂楊線,遊絲牽惹桃花片,珠簾掩映芙蓉麵。你道是河中開府相公家,我道是南海水月觀音現。”於是決定不往京城去了,就在寺裏拾掇個房間住下,半是看書半為著看觀音一樣的美人。無獨有偶,《牡丹亭》裏,柳夢梅在道觀裏拾得杜麗娘的自畫像,展開一端詳,歎道,“呀,一幅觀世音喜相……”。我私下揣想,不隻是這些文藝男少見多怪,錯把美女當觀音了,恐怕還有一層滋味在裏麵,那就是漂亮的女人在他們的眼裏心裏,是有著遠意和神性的。

也許,每一段感情的起初,女人的位置都是觀音一樣的位置,被他膜拜與尊崇。一個撚花淺笑,被相思灼痛的他,便成為你要普渡的眾生。當時自然不知,有一天,菩薩會走向民間成為百姓,美女觀音老了脫下羅裙就是一褶皺滿身的泥人。有一天,我們也許會在佛堂裏謙卑跪下,生活的小船四下裏灌雨漏風,無力無望中於是去跪拜泥塑的觀音。

有一朋友,人長得瘦瘦怯怯,信佛,逢閑會去各地的廟宇瞻仰觀音容顏。她低聲跟我說,各個寺廟裏的觀音是不一樣的。我聽了,心下轟然一驚,想起往事。

許多年前,我也是逢廟必進,進香,或者轉轉。有一年,心如長滿青草的故國廢園,又荒又亂,於是跪在觀音腳下,抬頭與觀音的臉默然相對,祈求有一束光直達我心,從此豁然空明。觀音低首垂眉,竟是一副凜然的表情。分明像一位生氣的母親,手執桑條,站在村口。而我,正是那個因貪玩或因迷途而遲歸的孩子。

或許,每個人的身體裏都同時住著一尊佛和一個魔,一個在高處審視,一個在低處迷惑。我不是盲目迷信的人,我喜歡到廟裏去,我跪在觀音腳下仰視神靈,那一刻,內心空闊寧靜如晨光裏初醒的湖。我知道,我仰視的不是母親的桑條,不是一尊石膏像的觀音,而是,一個魔性的自己望著佛性尚在的自己慚愧得心上發緊。佛家說,每個人身上都有佛性,每個人都可以成佛。在與觀音相對的長久寧靜裏,驀然懂得,菩薩不會給我光,隻有我自己揮斧鏟盡荊棘藤蔓打開重門,才能迎來光。光一直都在,在門外。而信佛不是雙手伸向神靈要金要銀要富貴和權勢,而是,在歲月的那些幽暗裏,讓自己做一個小小的觀音。讓自己成為一顆小小的發光的佛珠,把光播撒出去,在照亮別人的過程中發現自己也被別人照亮。在給予他人安寧中,自己也獲得安寧。

有一年春天,跟一幫朋友去山中玩,春風浩蕩,野花滿山。山腰臥有一廟,紅瓦黃牆,巍巍幾幢,頗有幾分規模,隻是寂寂無聲。春陽傾灑在山坡上如佛光普照,我在佛殿前匆忙遊覽,怕驚了菩薩們的沉思。可是,一尊臥睡的觀音像卻挽住了我急走的心,彼時內心震動,仿佛於電閃雷鳴之中忽然瞧見另一個渾重宇宙的存在。那一尊觀音,橫臥在蓮花上,右手腕支在耳鬢裏側,安詳垂眉,似在打盹又似在聽人訴說,不悲不喜不怒。都說觀音有千手千眼,可以救眾生於苦難,可是麵對那一尊臥蓮觀音,我隻覺得那像是我的祖母。

祖母躺在夏日的竹涼床上,側著身子,一手支在花白鬢邊,一手執一把蒲草扇搭在腰側。門外蟬鳴如沸,祖母瞌睡來襲,她半睜半閉著眼睛,似乎睡著了,又似乎還在偷看一幫不聽話的孫子孫女,還在不在膝邊在不在階下。池塘裏鴨子們戲水撲騰,祖母擔心是孫兒們偷下池塘,於是用力睜開了細長睡眼,魚尾紋蕩漾。多少年過去,想起微胖的祖母側睡的身姿,就想起觀音。人老了,老成一尊觀音,世事洞明之後惟剩下這和善慈祥,剩下這軟和暖,真好!

觀音很遠,在高處;觀音也很近,在低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