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紫蘇 杜仲那麼疼(1 / 1)

第一輯:紫蘇 杜仲那麼疼

到山中去,遇見杜仲。

杜仲是樹。一種懷有藥性的樹。

在氣候濕潤的長江北岸,在含山縣鏡內的太湖山上,一片青蔥茂盛的林子鋪展在一片向陽的緩坡上。引路的向導輕輕手一揮,道:喏,那就是杜仲。轉身看去,我的心上仿佛有露珠在草葉上歡喜顫動,隻覺得如遇故人。

一直覺得“杜仲”這兩個字是一個人的名字,一個男人的名字。這個男人生在民國,穿洗得發白的長衫,教書為業,兼以養花種草為樂。五四的狂熱與激情慢慢在他身上平息,他像一條河流已經走到中下遊,寬闊,平靜,澹泊。杜仲應該是一個很平民的男人,有煙火氣,有書卷氣,渾身散發溫暖的氣息,適合做相伴一生的人。兩個人一起做完家務,圍著桌子同飲一壺暖暖的下午茶,看著日頭從花架子上緩緩掉下去……

我在太湖山的林子間小佇一會,端詳杜仲。它們該有兩三層樓那麼高了吧,橢圓形的葉子層層疊疊,高高撐起一團濃蔭。布滿鋸齒的葉片在陽光下被風輕輕掀動,似與來客默默頷首示意。彼時已經春暮,沒有看見杜仲看花,想來花是早已經謝落。年節已過,紅裝收起,素衫上身來持家。不知道那麼高的喬木,若是簪上花朵,會是什麼樣子。回家上網查閱,杜仲竟然還有雌雄之別,雄花開得燦爛,白白粉粉的一簇,如同熱鬧的蝴蝶會;雌花開得素潔雅靜,矜持如小門小戶的女兒,青衫綠襖包疊得緊緊。

直到有一日,在一本關於中藥的書上讀到“杜仲”名字的來曆,心才疼起來,原來杜仲真的是一個男人的名字。隻是遠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樣的男人。傳說自然是遙遠的從前,洞庭湖上有個拉纖的纖夫,名叫杜仲。因為長年彎腰拉纖,他的同伴們都患了腰疼的頑症。為了給同伴們治病,心地善良的他揣了幹糧上山尋藥,吃盡苦頭,經老翁指點,才尋到了他要找的那種樹。他采集滿筐滿籃的樹皮,卻因為饑餓和疲勞而昏倒,然後被山水衝進了八百裏洞庭湖中。待同伴發現他,他已經死了。同伴們吃了他懷中抱著的樹皮,腰疼病去,於是給這樹皮隆重取了名字,就叫“杜仲”。

這故事實在讓人心疼。一味藥對一味病,每一味藥的尋找都是不易,如同一個女人要找生命裏與自己剛好對應契合的那個男人,也是不易的,需要多少機緣與上下求索來成就啊!

不隻叫杜仲的這個男人讓人心疼,叫杜仲的這種高大清俊的喬木,因為身體的藥性,它的命運也令人疼惜不盡。杜仲作為藥材,提供的主要不是花果葉枝,而是皮。是它的樹皮。幼時常聽長輩一句話: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記憶裏,我的父親很少去傷及那些樹的外皮。而我幼時,曾經好奇用小刀去按向門前一棵櫧樹的樹皮時,竟見奶白色的樹汁汩汩流出,自刀麵上斜淌下來,一滴滴砸在腳尖處。那是樹的眼淚嗎?我想。自此不忍再傷害它們。可是,杜仲的一生,卻是遭受千刀萬剮的一生。

初冬來臨,樓下有人在修剪香樟,好接陽光入室,空氣裏流溢著樹木特有的體香。我聞著這些潮濕而奇異的木香,忍不住遙想山中的杜仲們,不知道這個時候它們是怎樣的境遇。也許,在一個薄陰的天氣裏,采集藥材的人進山來了,在一棵棵名叫杜仲的喬木麵前站定,取出明亮的刀來,在樹幹上環切一刀,再環切一刀,再補上縱切的一刀。剝取樹皮……背蔞提筐地出山。留下那些疼痛的樹木,自己獨自收斂傷口,慢慢生長,重新複原,直至兩三年後的采集刀再次從它身上經過。

這樣一想,心下不覺生起寒意。杜仲如果還是一個男人,他一定不是籬笆內的那個養花種草的幸福男人。這一世,一定有那麼一個或幾個人,被我們一次又一次地傷害,如同杜仲。隻是,他靜立在時光之後,默然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