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天如洗,萬裏無雲,烈日高張,鑠石流金。
通往開封的官道上,這時正有一個衣衫襤樓,麵帶菜色的少年,頂著烈日,踽踽而行,看上去是那麼的落寞孤淒。
這少年從外表看,年紀可能在十八九之間,雙眉緊縮,麵孔呆滯得沒有半絲表情,但卻掩不住那與生俱來的超凡氣質,和俊逸的輪廓。
他停足望了望似乎已被烈日曬熔了的官道,用衣袖一抹額上的汗珠,轉身到路邊濃蔭匝地的大樹下坐了下來,四望無人,從懷中掏出一個幹了的餑餑,有一口沒一口的吃了起來。
就在此刻
一條臃腫的身影沿官道蹣跚行來,徑直到樹下朝那少年旁邊一坐。
來的,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白發老者,身上一襲既髒且破的粗藍布棉袍,遠處看去,顯得臃腫不堪。
在這種三伏溽暑的日子,穿上這厚重的棉飽,冒著烈日趕路,確實有些驚世駭俗,這老者如非是失心瘋便是玩世不恭的風塵異人。
那少年抬頭望了對方一眼,臉色微微一動,又自顧低頭去啃那於餑餑,似乎這怪異的情況,絲毫也引不起他的興趣。
怪老人端詳了少年半晌,突然幹咳了一聲道:“小子,你懂不懂敬老尊賢之道?”
少年一怔神,道:“老丈是指晚輩?”
怪老人一瞪眼道:“難道還有別人?”
少年眉毛皺得更緊,訝然道:“老丈此話怎講?”
“我老人家年紀至少比你大上四倍,可否當得先生之稱?”
“這……當然!”
“哪!有酒食,先生饌,這是聖人之言,難道你不懂?”
“這……”
“別這那的,我老人家偌大年紀在烈日之下奔波,既饑且渴,你小子倒是吃得滿自在的?”
少年不由感到啼笑皆非,破顏露出一絲苦笑,把手中吃了三分之一的餑餑遞過去道:
“老丈如果不嫌棄,請用!”
怪老人不客氣的接過來,咬了一大口,又道:“你可是心甘情願?”
少年頗感不耐,但仍淡淡的道:“一點幹糧,又不是什麼珍饈美味,老丈取笑了。”
怪老人又嗯了一聲,開始大嚼起來,邊吃邊道:“味道不壞,隻是硬了些,想來是隔宿的東西,老夫猜你已三餐不曾用過飲食了,對不對?”
少年白了怪老人一眼,起身道:“晚輩尚須趕路,就此別過!”
怪老人三嘴兩嘴把剩下的一半塞入口中,伸脖子強行吞下,把手連搖道:“別忙!別忙!”
少年幾乎奈俊不住,苦著臉道:“老丈還有何指教!”
怪老人頸子連伸,用手抹了抹粘滿餅屑的胡子,兩眼一翻道:“老夫不白吃人的東西!”
“老丈的意思是……”
“你有何求?”
“沒有!”
“當真沒有!”
“沒有!”
“好小子,你窮得快要當乞丐了,還說一無所求……”
少年頓時麵泛怒容,冷冷的道:“晚輩無法再耽擱時間了……”
“你又不是趕去投胎,忙什麼。”
少年氣得心火直冒,但看對方年紀老邁,同時這種無理取鬧的事情,他嚐得多了,仍強吞一口惡氣,咬緊牙關,轉身便走。
“回來!”
隨著話聲,一股奇強的吸力,把他已跨離原地五尺的身軀,硬生生拉了回來,他駭然了,知道此老大有來頭,但環境已磨煉得他心如止水,毫不動容的道:“老丈意欲何為,無妨明白見示!”
怪老人理直氣壯的道:“我老人家就是不願白吃你那半個餑餑!”
少年暗忖,東西是你自己開口要討的,又沒有人強迫你吃下去,自己拚著挨餓,反倒招來麻煩,真是好人難做了,此老性格之怪異,簡直大悖常情……
心念之中,怪老人又道:“小子,這樣好了,老夫看你愁鎖雙眉,定有逆心之事,眼神含怨而帶煞,定有恨結於胸,一身狼狽相,必是時乖命蹇,你且說說你目今何在,看有沒有需人幫助的地方?”
少年先是一愣,繼而傲然一笑道:“老丈全說對了,但晚輩不需人助!”
“好小子,說說總可以吧,否則休想上路。”
“莫不成要留下晚輩?”
“可能,我老人家說一不二!”
“老丈不是強人所難?”
“隨你怎麼說,不交待清楚就別想走!”
少年麵色一緊,正待發作,轉念一想,輕輕歎了口氣,道:“如此晚輩有個問題請教!”
“嗯!這才像話,你說。”
“請問‘玉牒堡’如何走法?”
“什麼,‘玉牒堡’?”
“是的。”
“你到‘玉牒堡’何為?”
“辦一件事!”
“辦什麼事?”
“恕不能奉告!”
“好,老夫不問,以你小子這副德性,不像到‘玉牒堡’辦事的樣子!”
“為什麼?”
“老夫問你,你是到堡中找什麼樣的人辦事?”
“堡主!”
“哈哈哈哈,小子,不像話!”
少年慍聲道:“老丈若是知道地點的話,就請見示,否則……”
“小子,當然要告訴你,不過,‘玉牒堡’一派在當今武林中,威名淩駕各正邪幫派之上,堡主西門嵩眼高於頂,等閑人見他不著,幸而你碰上我老人家,對你也許有些幫助,要見西門嵩決無問題……”
“好意心領了!”
“什麼,你小子難道還有什麼門道不成?”
“晚輩求見,西門堡主不會拒而不納……”
“噫,你小子倒說得煞有介事,你受何人之命辦事?”
“晚輩自己!”
“哦!你與西門老兒必有淵源?”
少年窒了一窒,囁嚅著道:“西門堡主是家嶽!”
怪老人陡地站起身來,再次打量了少年一遍,又斜起一隻眼道:“他是你嶽父,那你是他的女婿?”
“可以這麼說!”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有什麼可以不可以的?”
“就算是吧!”
“好小子你心神還正常吧?”
少年心想,敢情是碰到了瘋子,怒哼了一聲,轉身便……
怪老人一晃身攔住少年人身前,道:“若不是看在半個餑餑份上,老夫就劈了你,你竟敢向老夫打逛語……”
少年憤然道:“晚輩生平不說謊話!”
怪老人壽眉一揚,雙目倏射奇光,似要照澈少年的內心,久久才道:“你就是這模樣去迎娶西門嵩的掌上明珠?”
少年惑然道:“迎娶,什麼意思?”
“你不是說你是他的女婿嗎?”
“是的,那隻是名份!”
“名份?成親之後名份豈非就定了?”
“可是……可是晚輩沒有這打算!”
“好哇!西門嵩為了獨生女兒出閣,明日午時大宴親友,你……”
少年麵色大變,栗聲道:“明日出閣?”
怪老人吹了一口大氣,怒聲道:“小子,你爹也不敢在我老人家麵前裝佯,你……”
少年退了一步,道:“老丈說先嚴?”
怪老人厲聲道:“你不是‘青龍堡’衛非的兒子?”
少年瞠目結舌地道:“‘青龍堡’衛非?”
怪老人吹胡瞪眼地道:“你走吧,莫惹我老人家生氣劈了你!”
少年低頭一陣思索,倏然醒悟過來,俊麵起了一陣痛苦的抽搐,喃喃自語道:“好!
好!這正是求之不得的事,但我仍須去作個交待!”
怪老人困惑地搖了搖頭,道:“小子,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晚輩甘棠!”
“老夫如果沒有走眼,你必出身名門?”
“這……唉!晚輩父母雙亡,流落江湖,一事無成!”
“你真與西門嵩的女兒有婚約?”
“是的,那時晚輩年方七歲,雙方父母作主許的婚!”
“嗯,老夫相信你。西門嵩竟然把女兒毀婚另配,我老人家……”
甘棠苦笑了一聲,截住老人家的話頭道:“還沒有請教老丈尊稱?”
怪老人把頭連搖道:“忘了!忘了!老夫名姓早忘。小子,你究竟準備作何打算?”
“退婚!”
“什麼,退婚?”
“是的!”
“沒誌氣。”
甘棠又是愴然一笑,道:“晚輩落拓江湖,豈能誤人青春,西門堡主既已把女兒另許別人,晚輩正是求之不得的事……”
“住口,你小子人窮誌亦窮,我老人家白搭了時間,你滾吧!”
甘棠內心一陣劇痛,暗忖:難道自己的誌氣消沉了?
怪老人接著又道:“小子,‘玉牒堡’就在前麵三十裏處右彎的山坳內,依老夫看來,你最好不要去了,幹脆投入丐幫門下吧!”
甘棠望了老人一眼,片言不發,拔步向前道奔去。
一口氣奔行了二十裏左右,陡覺頭暈眼花,兩腿打晃,幾乎栽倒路中。
他兩天未進飲食,一個餑餑又被那怪老人吃去大半,此刻饑火大熾,當然經受不住了,當下停了身影,定了定神,仰天長歎道:“老天待我甘棠何其薄也!”
歎息聲中,折到路邊掬了幾口溪水暫填空腹,晃悠悠地舉步再走。
塵土起處,一輛雙套馬油碧香車,迎麵飛馳而至,甘棠饑疲交迫,再加上心事重重,反應自然遲緩,待到警覺,已無法起避,但仍竭力地朝道旁閃身……
唏聿聿一陣馬嘶,那輛馬車猛然刹住,雙馬人立而起,幾乎把車翻了過來。
“臭小子,趕路不帶眼睛,你找死!”
暴喝聲中,甘棠隻覺背上一麻,接著是一陣刺骨劇痛。
一個彪形大漢,手握馬鞭,氣勢洶洶地站在身前。
甘棠望了一眼這趕車的大漢,自知理屈,而且人窮氣短,咬咬牙,轉身……
“啪!”
又是一鞭抽在肩頸之間,對方手勁不小,幾乎使他栽了下去,血水已流到胸前。
甘棠又一瞪眼,怒聲道:“閣下未免欺人太甚了!”
趕車大漢怪叫一聲:“大爺打死你這窮要飯的!”
鞭影撕風,罩頭襲來。
甘棠一伸手,抓住對方鞭梢,目眥欲裂地道:“朋友當真是打死人不償命麼?”
趕車大漢冷哼一聲道:“想不到你小子還是個會家子,撒手!”
振腕抖鞭,甘棠盛怒之下,不知哪裏來的一股勁力,往回一帶,“啪”的一聲脆響,五尺長的生牛皮鞭,竟一折為二,各人手中握了一段。
趕車大漢麵色一變,嘿嘿數聲冷笑,拋去手中半截鞭尾,出手便抓,這一抓之勢,不但快逾電光石火,而且玄奧莫測,不輸江湖一流高手。
甘棠這一驚非同小可,一個趕車漢想不到會具有這等身手,當下忙不迭的向後彈退三尺,險險避過這一抓。
大漢一抓落空,另一隻手掌已迅快完倫的拍了出去。
甘棠已被饑疲煎迫得頭暈眼花,有功力也施展不出來,憑著一口盛氣,應付了兩個照麵,這一掌別說招架,連閃都閃不開。
“砰!”挾以一聲悶哼,甘棠踉踉蹌蹌退了七八步,身形搖搖欲倒。
趕車的大漢意猶未足,彈身欺上,再度出掌……
“住手!”
一聲嬌喝,傳自車中,雖是喝斥的口吻,但聽來悅耳之極。
趕車漢子收勢疾退,臉上全是悻悻之色。
甘棠不期然的抬頭望去,隻感眼一亮,心頭下意識的一陣卜卜亂跳。
車前,婷婷玉立著一個豆蔻年華的素衣女子,美,美得令人目眩,若非目睹,誰能相信世間竟有這等絕色,瓊鼻瑤口,杏臉桃腮,眉如春山橫黛,眼若秋水含顰,玉軀纖肥適度,增一分則肥,減一分則瘦,尤其腮邊那粒豆大的朱痣,更襯托得她美上加美。
甘棠並非好色之流,然而在刹那間他沉醉了。
素衣少女也是一怔,甘棠超凡的氣質與蓋世風標,使她芳心大為震蕩,但,她隨即感到自己的失態,粉靨不自主的一紅,道:“下人魯莽得罪,小女子這廂致歉了!”
甘棠發覺了自己的失態,對方是女子,首先開口賠罪,他當然不好再說什麼,但這口氣卻是消不了的,可是事實擺在眼前,他不是這趕車漢子的對手,當下冷冷地道了聲:“好說!”
默然舉步離開。
那少女怔立了好一陣,才返回車內,道:“趕路!”
甘棠一路行去,腦海中盡是那素衣少女,揮之不去,他下意識的看了看身上襤樓的衣服,摸了摸仍在刺痛的鞭痕,臉上露出一抹自嘲的苦笑。
他照著怪老人指示的途徑走去,約莫又奔行了半個時辰,官道右側果然現出一派蒼翠的山峰,心想:“玉牒堡”大概就在這山坳之內不錯了。
心念之中,折向山麓行去。
一條坦蕩的黃土大道,直伸入山口之內,道上來往的盡是勁裝疾服的漢子。
轉過山口,隻見坳內一座巍峨的巨堡,目光越過堡牆隱約可見鱗次櫛比的屋脊。
堡門外,已紮了一座彩場,懸紅掛紫,喜氣洋溢。
甘棠目睹此情,不覺悲從中來,幾乎沒有勇氣向前邁步。
“玉牒堡”辦喜事,而出嫁的卻是他的未婚妻。
他毫無怨尤,今天來的目的,便是解除婚約,以免耽誤了別人的終生,但這婚禮舉行在他來之前,使他的來意成了多餘之舉,的確不是滋味。
他本想就此回頭,但又念及大丈夫來去分明,這件婚約總要當麵交代清楚。
他那形同乞丐的模樣,引起了不少行人的注目。
思慮再三,他終於硬起頭皮向堡門走去。
“站住!”
兩個彪形大漢,橫攔身前,其中一個惡狠狠地道:“小子,你可看清楚了這是什麼地方?”
甘棠麵色微變,道:“當然清楚!”
“既然知道還敢胡闖?”
“在下……”
“別在上在下的了,明天才是喜事正日,討喜氣油也得到明晚。”
甘棠簡直哭笑不得,咽了一口惡氣,道:“在下求見貴堡主人。”
那大漢上下打量了甘棠一遍,鄙屑地道:“你,要見咱們掌門人?”
“不錯!”
“去!去!去!別在這裏討打。”
甘棠不由七竅冒煙,跺跺腳回頭便走……
驀地
一個臃腫的身影,邋邋遢遢地迎麵而來,怪裏怪氣道:“噫,小子,你好快呀,事情辦完了?”
甘棠不期然地停下腳步,一看來的正是不久前途中所遇的怪老人,想不到他也到“玉牒堡”來,聞言之下,驟然歎了口氣,舉步……
“慢著!”
“老丈有何指教?”
“沒出息!”
甘棠為之一呆,這怪老人罵他“沒出息”,是第二次。
兩個守門的漢子,大步上前恭謹地行下禮去,口裏道:“小的叩見老前輩!”
怪老人大刺刺的一擺手道:“免!”
兩大漢站起身來,其中之一向另一個道:“袁老二,速報管事,就說無名老前輩駕到!”
怪老人一抬手道:“不必,我老人家不喜歡這些臭排場。”
兩大漢喏喏連聲地應道:“是!”神色之間,恭敬已極。
甘棠心頭一震,敢情這怪老人就是江湖中人見人怕的怪物“無名老人”?此老功力高絕,無人知其出身來曆,有名的難纏難惹,專愛管閑事。
怪老人朝甘棠一指,向那發話的大漢道:“怎麼回事?”
那大漢訕訕地道:“這位是老前輩的……”
“不相幹,老夫隨口問問!”
“啊!他要見敝堡主,小的恐怕……”
“你問過他來曆沒有?”
“這……倒未曾。”
“你知道你的堡主準不見他?”
“這……”
“你如果把他攆走,腦袋準搬家!”
說完,一搖一晃地搖身入堡去了。
兩個大漢半晌做聲不得,臉上全變了色,估不透甘棠是什麼來路,其中之一假咳一聲,抱拳躬身,滿麵尷尬地道:“小的有眼無珠,少俠勿怪!”
甘棠心中暗自感激“無名老人”,但也疑懼十分,莫非“無名老人”已知道自己來曆?
悔不該在路上時脫口報出了名姓。
這大漢接著又道:“請少俠示知名號,小的好通稟!”
甘棠淡淡地道:“就說故人之子求見!”
大漢皺了皺眉,道:“少俠請隨小的來!”
說著,告了罪,在前帶路,甘棠懷著一種莫名的複雜心情,跟在大漢之後向堡內行去,盤算著見到了那位父執,該如何措辭。
入得拱門,眼前是一條古柏夾峙的白石大道,隱約可見連雲巨廈,人影不斷來往,處處懸燈結彩,一片洋洋喜氣。
顧盼間,來到一間閣樓之前,一個三角臉的漢子迎了上來,道:“什麼事?”
那帶路的大漢一拱手道:“請回管事,這位少俠求見堡主!”
三角臉漢子掃了甘棠一眼,冷冷地道:“張文,你連規矩都忘了,胡亂把人往裏帶?”
那大漢急著分辯道:“無名老前輩交代的,小弟豈敢不遵!”
“哦!你下去吧!”
叫張文的漢子,轉身出堡,三角臉的漢子才略一抱拳向甘棠道:“朋友上下如何稱呼?”
“在下姓甘,先嚴與堡主是故交!”
“請稍候!”
三角臉漢子轉入屋中,不大工夫屋裏走出一個文士裝束的中年人,滿臉陰鷙之色,打量了甘棠一眼道:“甘朋友要見敝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