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靈山,顧名思義,常年雲氣彌漫煙霧繚繞,幾步之外就看不清楚人影。
雲溪和元燾騎著馬漫無方向地往前走著,忽然聽到有人“咯咯咯”張羅著喂雞.鴨的聲音,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向前奔去。
不遠處有個籬笆牆的小院,一個頭發花白衣著樸素的老嫗端著盛滿穀粒的簸箕,正在往院子裏的石槽倒,十幾隻蘆花雞咕咕叫著爭著搶著啄穀粒。
雲溪從馬上下來,取出一塊碎銀隔著籬笆牆遞了過去:“老人家,我夫婦二人路過此處,可否向您討口水喝?”
院子裏看家的黑狗聞見陌生氣味,不知從哪裏跑出,凶巴巴地對著雲溪和元燾汪汪直吠。
老嫗看見雲溪大腹便便挺著肚子,念了聲罪過,把狗拴住,打開柵欄門:“這裏水有的是,小娘子若是口渴,那邊有井,讓你相公打上來燒開了喝就是,錢就不用了。”
雲溪喝過了水,甚是感激老嫗,想了想,從包袱裏找出兩身顏色稍深的衣裳疊好放在石桌上:“山中日子清寒,留下這兩件衣裳,天冷時也好禦寒。”
老嫗見衣裳顏色比自己時常穿的光鮮,布料也看著十分順眼,便喜滋滋地把衣裳收下了,轉而進屋端了些自己蒸得饅頭和花卷出來,順道和兩人嘮起了嗑:“這山中罕少有人來,小娘子這是要到哪兒去?”
雲溪心知自己和元燾衣著和氣度都不似一般人,若是尋常理由定然哄不過去,便扯著謊道:“聽說霧靈山日出景象極美,我夫婦二人向往已久。”
老嫗登時咧嘴笑了:“我老婆子就說嘛,尋常人沒事往這山上跑幹什麼!”
元燾忽而插嘴問:“老人家,您就一個人住在這裏?家裏還有別的人嗎?”
雲溪看了看他,知道他在擔心山下追兵的事。
老嫗臉上卻隱隱顯出一抹愁色:“我老婆子本來住在山下,和兒子兩個人相依為命。三個月前,也不知哪來了個大戶人家說是招護衛,一個月給五百文錢,我兒子便去應了征。誰知一月前他突然回來,說這裏有可能會打仗,到時候兵荒馬亂的,不放心我老婆子一個人在山下生活,便幫我布置了這間屋舍,把家遷到了山上。”
雲溪立即反應過來,老嫗口中的官爺應該就是謝承運手底下的人,聽見她說“兵荒馬亂”,秀眉登時微微蹙起。
她聽見自己聲音有些緊張地問:“是不是大家都不喜歡打仗?”
元燾察覺出她的異樣,一隻溫熱的大手立即握住她略微冰涼的小手。
雲溪感激地看了元燾一眼,聽見老嫗說:“可不是!一提打仗,家家戶戶都發愁!前些年梁帝還不是梁帝的時候……”
雲溪驟然聽見老嫗提起前楚時候的事,明顯怔了怔。
“那時候,朝廷年年征兵和北鄴打仗,誰家沒幾個男丁死在戰場?我老婆子本來有三個兒子,前兩個和他爹一樣沒本事全都死在了戰場,現在就剩這一個,本來想著做護衛起碼能保住小命,可誰成想,還是要打仗。”
雲溪聽出老嫗話裏行間的抱怨,狠狠咬了咬唇,低頭不語。
思忖了一下,又遲疑地問:“那老人家,你覺得前楚的皇上和現在的皇上,哪個更好?”
元燾詫異地看了雲溪一眼,指尖微微顫動。
老嫗認真想了想道:“如果真說誰好的話,照我來說,還是現在的皇上好點兒!”
雲溪腳步踉蹌地往後退了一大步,臉色難看地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聲音顫抖地問老嫗:“可現在的皇上生性殘暴,為了得到皇位,一連殺害前楚五位皇帝,不,應該是六位才對!老人家,你為什麼會覺得他更好呢?”
“其實,這天下姓什麼,誰當皇帝,和咱們關係都不大。咱們做老百姓的,隻盼著能吃飽喝足,一家人和和樂樂地在一起,一年抱一個大胖孫子,活到九十九!”
老嫗的話讓雲溪陷入了沉思。
“前楚的皇帝雖然是傳了上百年天下的真龍天子,可鹽稅太重了,那些年,咱們沒少挨餓。”
“去年梁王登基後,減了鹽稅,時常打開糧倉接濟百姓,據說還準備收回那些王爺貴族的地,分給窮人,咱們老百姓聽了都歡喜的很!”
雲溪聽完臉色煞白,久久說不出話來,滿腦子都是老嫗方才所說的話,就連元燾何時帶著她離開也不知道。
待回過來神時,元燾已然帶著她來到一處天然狹坡。
這裏雲氣頗為稀薄,雲海之中有一間青瓦紅磚的小廟在前方若隱若現,間或傳來一兩聲悠揚的鍾聲。
雲溪聽著鍾聲入耳,心中似有感悟,抬頭問元燾:“是不是我真的錯了?前楚早就氣數已盡,我不該執迷於替父皇報仇?”
元燾牽著她的手道:“若為天下蒼生考慮,你若想複辟前楚,必定掀起一場波瀾,無數生靈塗炭,確實錯的離譜。可畢竟你隻是籌謀,並未掀起戰事,尚還來得及挽回。若從為人子女的角度考慮,天下每一個子女為父母複仇那都是天經地義之事,並無對錯可言!”
雲溪不禁唏噓:“可是,為了咱們,高侍衛、宋侍衛、宗噯和褚侍衛,他們都……”
說著,雲溪難過地垂下了頭。
元燾輕輕撫了撫她的頭發:“前後夾兵雖多,可隻要他們不負隅頑抗,十有**是會被生擒活捉的。隻要保得一條命在,到時,咱們再設法救出他們也不是什麼難事!隻是,”他頓了頓,“宗噯和我長得並不十分相像,他被識破後,難免會比旁人多吃一些苦頭……”
雲溪眼中登時充滿冀盼,她有些急切地拉著元燾,指了指前方:“那裏有間寺廟,我想去為他們祈福!”
不多時,兩人來到寺廟跟前。
小沙彌見到有客來,稍稍吃了一驚。
元燾說明來意,和雲溪雙雙跪在堂前,為眾人祈福。
雲溪上完了香,正欲布施,忽聽身後傳來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靜樂公主?”
雲溪驀地回頭,一眼看到謝承運披著蓑笠踩著木屐從廟外走了進來,一時間也頗為詫異:“謝康樂?”
元燾狐疑地看了看雲溪,又看了看謝承運,果斷地走到雲溪身邊,伸手握住了她的一隻手。
這件小廟本就是謝樽所捐,他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來此小住,故而小沙彌看見謝承運並不詫異,立即把本就認識的三人引到單獨為謝承運所辟的禪房。
謝承運看見元燾和雲溪十指緊緊交纏,再加上雲溪孕相已經十分明顯,很快猜出元燾身份,朝他重重偮了一禮:“草民謝樽見過狄皇!”
元燾立即想起什麼似的,目光有異地看向他:“你便是謝承運?”
雲溪和謝承運同時愣怔了一下。
元燾卻勾唇笑了笑,從袖子裏掏出一塊帕子遞了過去:“有人托朕給你帶個口訊,她會一直在文鶯湖畔等著你,對了,也可能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大一小兩個。”
謝承運接過帕子看了看,登時,神情有些古怪。
雲溪瞥見那帕子角落針線細密地繡著兩隻交.頸.纏.綿的鴛鴦,又想起元燾曾說過夏月和謝承運一起南下,登時猜到了一些大概,萬萬沒料到夏月宛轉扮作西狄公主嫁給元燾竟還另有一番緣由。
果然,謝承運握著帕子攥了片刻,又把帕子還給了元燾:“狄皇既然追隨公主南下,定然知道謝樽現今所圖謀之事。”
然後神情有些黯然:“梁帝實施土斷,謝氏受挫頗重。謝樽肩負家族重任,在朝堂上和梁帝大唱反調,如今已被罷黜,除了現今陳郡和彭城的一些土地,已一無所有,再不能給她安定的日子,就連性命也朝夕不保,實在不願牽連了她。”
然後自腰間摘下一枚玉佩:“這是我謝氏族長曆代相傳之物,煩請鄴皇代交給她,請她務必保存我陳郡謝氏的一點骨血!”
雲溪有些吃驚:“謝康樂被罷黜了?”
謝承運咬著牙沉默了片刻,方才說道:“謝樽量力不足還妄圖螳臂擋車,簡直是以卵擊石不堪一擊。複辟軍眼下雖然表麵上齊整,然而謝樽已無餘力支撐,恐怕也無法兌現先前的承諾,還請公主見諒!”
雲溪想起先前老嫗所說,“據說還準備收回那些王爺貴族的地,分給窮人,咱們老百姓聽了都歡喜的很”,望了望與幾個月前判如兩人、神情頹然的謝承運,動了動唇,沒能說出話來。
元燾卻代她答道:“雲兒體恤天下蒼生,已不想再挑起戰火。至於尋梁帝複仇之事,朕自會為她謀劃!”
謝承運長長舒了一口氣道:“如此,謝樽心中便再無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