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年九月二十二。
永和宮中。夜已深,德妃閉著眼睛佯睡,青蔥一般的手指一圈一圈絞著被子,直到被明黃色綢布勒出青痕才停下來。咬住的下唇微微顫抖著,眼角滑落了一滴淚,不小心太過用力,櫻唇撕裂,舌尖嚐到絲縷血腥味兒。總算平靜了。蒼白的手指抹掉嘴唇上的血,德妃睜開眼睛,小心翼翼地轉過頭,看到皇上閉著眼睛似是睡熟了。
有些失望。手指上的血凝成淚滴一樣,德妃悄悄將它抹在被麵上。閉上眼睛卻忽然之間聽到耳邊傳來一聲歎息,德妃猛地睜開眼睛,發現原來皇上一直都是醒著。心中的思緒馬上被驚散了。
德妃定了定神,側著身子小心翼翼地靠在皇上肩旁。皇上倒像是被她驚醒了一般,清了清嗓子,問道:“怎麼,你也睡不著嗎?”德妃猶豫了一下,溫言道:“皇上問了,臣妾不敢不答,但還望陛下定要寬心。”“怎麼?”“今日是咱們溫憲的生辰。”
和碩溫憲公主,是康熙皇帝的第九女。康熙二十二年九月生,自幼由仁憲皇太後撫養長大,是皇上最疼愛的女兒。三十九年受封和碩公主,下嫁舜安顏。怎奈天妒嬌顏,康熙四十一年七月薨,年方二十。溫憲的去世,是德妃心中久未結痂的傷。
“哦,你不說朕還真不記得了……”說著皇上沉沉地歎了口氣,“有九年了吧……”德妃心裏一涼。眼淚落在皇上的寢衣上,一片深色的明黃,模糊了眼前溫憲的臉。
但德妃轉瞬便收拾好情緒,溫聲在康熙耳邊說道:“溫憲一直有皇上和太後的疼愛,如今她也一定希望她最敬愛的皇阿瑪順心康泰。”她抬起手指撫平了皇上皺起的眉頭,兩人相視一笑。
德妃看到皇上眼角的皺紋,這兩年來皇上確實老了很多。皇上昔年馳騁,望疆如海。如今困於朝堂之上,怎能不感懷。德妃暗自唏噓便估量著問道:“皇上今日又為什麼煩憂,夜都深了您還是放心不下?”
康熙頓了頓,又歎了口氣——似是有歎不完的氣——才說道:“前幾日朕想起漁洋山人的幾首詩,問起他才知道先生五月份便仙逝了,朕竟然絲毫不知。”
漁洋山人王士禎,是康熙的親師老友。
德妃片刻默然。四十七年張英師傅去世,四十八年太子胤礽不軌,接二連三讓皇上一夜白發。現如今太子複位之後卻一直不穩,他那麼著急拉攏自己的勢力以至失當,王先生去世這麼大的事他也不聞不問。龍顏惱怒是早就料到的了。德妃心裏不禁輕笑。
見皇上緊鎖眉頭。德妃坐起身,柔聲說道:“臣妾給您按按頭,鬆鬆精神也好。”皇上微微起身,德妃忙移到皇上身後,讓皇上靠在自己身上又替貼心地攏了攏被子。
德妃按磽的手法幾十年如一日,皇上輕鬆了很多,慢慢鬆開了皺緊的眉頭,閉著眼睛念道:“而今明月空如水,不見青溪長板橋。”
這是王士禎的詩。
又聽說道:“胤礽還是全然不懂維係君臣之道。朕還記得康熙十七年,先生入值南書房的時候,敦敦教導猶在耳邊。”接連又歎了好幾聲,聲聲將德妃的心揪起來。“皇上是觸古傷今了。”德妃脫口而出。康熙一愣,睜開眼睛定定地看著德妃。
何為古,如何今,為何傷?說這話豈不是影射太子?德妃立時覺得後背一陣發涼。
皇上現在敏感地厲害,一語不慎,便是一場大怒。隻是德妃畢竟伺候皇上多年,早就熟悉了這伴君如伴虎。馬上微笑著柔聲說道:“臣妾隻是想起先生有一首詩是說,疏鍾夜火寒山寺,記過……記過驪宮第幾宮……不知道臣妾有沒有記錯啊?”說完德妃掩麵而笑。
皇上知其心意,佯裝生氣地牽起德妃的手輕咬。“不要胡說,驪宮,那地方可不吉利啊。”
王士禎這首《夜雨題寒山寺》原為:記過楓橋第幾橋。德妃有意帶著皇上從寂寥的月夜寒江來到溫暖纏綿的驪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