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她是誰嗎?”我不服氣道。
“怎麼不知道?”他語氣譏誚, 似乎還想說什麼,但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他轉而打量著我:“你多大了?”
我按照姨娘的交代,盡職盡責地、竹筒倒豆子一般滔滔不絕:“我叫紀擇,今年二百歲了, 從前母親帶我住在昆侖, 現在搬回清章殿住了,我在火蓮子座下修學, 已經練過了基礎術法, 還會用短劍,師尊誇我有天賦。我認識了好多佛門的小夥伴……”
他聽著聽著, 似乎走神了, 許久,才艱澀地發出了一聲極低的聲音:“……何必。”
我生氣極了:“你恁的不識好歹, 要不是姨娘勸我看你一眼,我壓根就不想來。”
他看我一眼,眼中劃過一絲我看不懂的情緒:“你討厭我?”
“是, 我討厭你,你是個大壞人。”
他自嘲地笑了,笑聲低低的:“你的姨娘這樣告訴你的?”
“不。”我氣鼓鼓道,“姨娘說,你不是壞人,隻是‘愛錯了人’‘沒想清楚’‘犯了錯誤’,她以為我什麼都不懂,淨會給你開脫, 開脫得神君都不高興了。”
他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意外,沉默地地望著遠方,我以為他不再會開口的時候,他開口了,嗓音有些沙啞:“她恨我嗎?”
“她說不恨,說你們扯平了。她原來是喜歡你的,可是你太讓人失望了。”我忍無可忍道,“你問這個有什麼用,你不是隻喜歡那個魔女嗎?”
他的身體戰栗了一下,閉上眼睛,呼吸急促起來,雙手緊緊捏住自己的手腕,“卡啦”一聲便把自己的手折斷了。
溫玉嗎?
那個在他受傷之後,棄他如敝履,一眼都懶得看他,終於戳破了溫情假麵的魔界公主……
都是假的,他自以為是的愛戀,全部用在追逐這些泡沫上了,她是個幻想中的虛影,故意塑造成他想要的樣子,接近他,利用他,最後卻全身而退。
甚至連她的名字都是脫胎於涼玉的,從頭至尾,被騙得團團轉的隻有他。
他這個人此生,有眼無珠,買櫝還珠。
我沒有想到他的反應這麼強烈,下意識退了一步,“對不起……”
他擺擺手,臉色灰敗。
他的眼睛慢慢從失神中恢複過來,靠在牆上喘息了很久,才道:“你娘過得怎麼樣?”
“她過得很好,你不必掛心。”
他自嘲地勾起嘴角,又過了許久,又輕輕問道:“她呢?”
我的目光落在他青黑的胡茬上,他這個模樣,與姨娘說的提拔疏闊半點沾不上邊,玩弄衣服上的紐扣,嘟囔道:“哼,你更不必擔心姨娘了,神君恨不得日日管著她,生怕讓別人覬覦了。”
說到“別人”的時候,我瞥他一眼,他好像沒聽進去一般,又走神了。
在這冰雪牢籠中,醉生夢死的日子已經過了二百年。
與繁重的刑罰相比,“遺忘”似乎才是更重的處罰,在這人跡罕至的禁地,沒有法力、形同廢人一樣的生活著。沒有拴住手腳又怎麼樣,這裏常年沒有活物,他一個人在單調交替的黑暗與光明中,過了二百年。
如果不是眼前這孩子打破寂靜,他甚至以為,一輩子都要過去了。
從難以置信,到放棄掙紮,不過也隻用了二百年,溫玉和他失敗的人生一樣,都是灰暗無光的,又像是暴露在外的刀疤,想起來隻覺得刺目。
假的,他追求的一切都是鏡花水月,是一場匪夷所思的笑話。
可笑的是,在這一片灰暗中,唯有的一點亮色竟然是在夢裏。
他夢見年少的涼玉站在大石溪裏,她一手將裙子提在大腿根,一手空出來朝他潑水,頭發上、臉頰上全是晶亮亮的水珠,笑得那樣明媚。
水潑在臉上的清涼感是真的,浸在眼裏的苦澀是真的,曬在頭頂的陽光也是真的,她的笑聲也是真的,他抱住她、貼近她溫熱的身體的時候,那一雙小鹿一樣的眼睛和砰砰直跳的心也是真的。
他夢見她在三月裏拖著風箏瘋跑,故意把風箏墜在他的院牆內,又站在門口叫他,叫不應了,就輕手輕腳爬上牆,推開他閣樓的窗往裏探頭探腦。
被他發現的尷尬和厚顏無恥的辯解也是真的。
那時候她還小,他的人生還是有溫度和色彩的,還是最真實不過的。
跟他走在一起的時候,她喜歡背著一隻手,踢踢踏踏,像在跳舞,她的發絲和眼眸都漆黑,看向他的時候,眼裏會突然迸發出一道光,像劈裏啪啦綻放的煙火。
第一次遇見她的時候,他甚至連她紗帽下被露水浸濕都發絲都記得。
這些褪了色的記憶,還是會被夢裏無意識的他拚命抓住,像是三九寒天裏瀕死的旅人,緊緊抱著一團救命的星火。
這些夢使他惱火,他掀翻桌子,打塌了洞口厚厚的積雪,可是長日漫漫,他縱使氣急敗壞,也無人訴說,誰也不會在乎他到底怎麼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