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我會不小心將它們斬為兩半,這總是會讓我受到母親和父親的斥責。在他們眼裏,這樣的行為不僅損壞了土豆的完整性,更重要的是,這是對土豆和自己勞動果實最大的不尊重。其實,我也覺得惋惜,完整的土豆,就像完整的一個人,誰見誰喜歡。我沒有辦法,等刨完之後,就提了荊籃和頭,蹲在河邊一個個地清洗。土豆在手裏褪下衣裝,它們的眼睛和嘴巴被我刮下來,潔白而鮮嫩的身體越發赤裸。忍不住用牙咬咬,有股清脆的味道,在口腔炸開。
我喜歡這樣的味道,但很少生吃土豆。有些年暑假,到山裏去打柴或者捉蠍子,餓了,就偷著誰家的土豆和紅薯、掰別人家的嫩玉米,找一個陰涼的地方,點起火堆,把土豆、紅薯和玉米放在裏麵燒烤。大約半個小時,玉米就熟透了,黑黑的玉米,冒出芬芳的香氣。吃得兩嘴發黑,仍舊津津有味樂此不疲。燒熟的土豆比紅薯和玉米更好吃,剝開一層硬皮,土豆內核就像是粘結起來的糖球,沙沙地綿。
這樣的野炊,我以為是最美的生活。有時候想:隻要有燒土豆吃,讓我到山裏當個野人都喜歡。還想:這輩子不管走到哪裏,隻要給我土豆吃,我就餓不死,以為是最幸福的生活。那些年,母親不在家,或者在家,我都會自己動手,炒一大鍋土豆片或者土豆條,加上幾瓣蒜或大蔥,再加適當食鹽,我和弟弟就能比平時多吃好多飯。
我還喜歡煮食土豆,蓮花穀的人,也都有在稀飯中放土豆瓣、豆角、花生米和紅薯的習慣——唱《七十二開花》的山西農村也更喜歡土豆。我老舅所在的左權縣某個村莊,人們種了土豆,除自己吃外,多餘的用來賣錢,或者換蓮花穀的白麵——煮熟的土豆,皮開肉綻,吃在嘴裏,那種快感——不喜歡的人根本感覺不到。我還喜歡用土豆燒牛肉和排骨、吃甘肅古浪人做土豆餅和土豆泥餃子。
從蓮花穀到蓮花穀之外,我的世界似乎隻有土豆那麼大。而土豆,卻滿世界生長,它們是人類的食物,也是全球性的植物,在不同國度的土壤中,在不同的頭、火焰和烹調用品中,始終保持了土豆的摸樣和味道——而相對薯條和土豆條——我更喜歡煮土豆、蒸土豆、土豆泥和燉土豆——土豆是我在俗之中,最熱愛的食物,雖然素,但有著肉質的口感、土生植物的貼切和令人放心的實在感——土豆構成了我對食物生生不竭的渴望和滿足,也似乎隻有這些土豆——隻要有土豆,我都以為它們是世上最好吃的菜肴。
但很多地方的人不善於做土豆菜,要不油炸得過狠,要不半生不熟。我以為這是糟蹋土豆——這些年來,我總是渴望能在五月前後再次回到蓮花穀,澆土豆和吃土豆是其中最為誘人的因素。還有些時候,想在巴丹吉林種植一些土豆,可鹽堿土地,不宜土豆生活。另外,蟲子也太多,還沒等土豆向地下的泥土、昆蟲和幽靈們告別,就被蟲子們吃得千瘡百孔、魂飛魄散了。
前些年,我為土豆寫過幾句詩,用以表達自己對於這種泥土中生長和成熟的人間美食喜愛與感恩之情——“從泥土的宮殿找到你/大地幽深的子宮/親愛的土豆。我們是前世的兄弟/今生的夫妻/在塵世,我一次次想到你/在日光下撫摸,在內心銘記/在同樣有黑暗的人間/用牙齒和舌頭/一次次親吻、嚼動、吞咽/用柔軟的胃部提取/這一具血肉之軀/一顆靈魂,與你生死不離/與你輪回消長——我們緊緊擁抱/就像這眾生,從地下到地上/這暴露和隱匿的秘密/我們一一汲取,在堅硬的時間之中/以進入身體的方式/被他們,和它們,一次次吞噬,一次次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