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鄉村我的痛 祭奠與懷念:生命存在及其消失之後(2 / 2)

我不知道爺爺為什麼連這些也說給我,令人思想複雜。而當我們新蓋了房子,搬離了村莊。爺爺也離我遠了,晚上再也沒有和爺爺一起睡過。十七歲那年冬天,剛剛吃過午飯,爺爺躺在炕上休息,奶奶去往姑母家。等姑母來到的時候,卻發現,爺爺已經去世。請來的醫生說:爺爺死於腦血栓,還可能是心髒梗塞……這是我在蓮花穀遭遇的第一樁死亡事件。晚上,和父親等人為爺爺守靈——半夜,仍舊躺在原位的爺爺似乎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聲音悠悠地,如釋重負,像最後的歎息,心有不甘而又無可奈何。父親摸了摸爺爺的胸口,覺得還有熱氣。哭著說:俺爹還能活過來多好!熬到後半夜,爺爺還是沒能醒過來,萬籟俱寂時,放在屋地上的空棺材忽然發出呼隆隆的響聲,像飛速旋轉的空碾子,還像滾了一塊鐵石或者石頭。這時候,守靈的人才說:看起來是活不過來了,棺材都等不住了。我聽了,不知道他們表達的到底是什麼意思。棺材的響動和人的生死究竟有著什麼樣的聯係。

直到下葬,我沒有流下一滴眼淚——不是不悲傷——但悲傷也不會流下眼淚——爺爺的死,讓我猝不及防,也使得自己在某種時候覺得了生命的不確定性。那些年間,祖父就埋在老墳地裏,墓前是水渠和麥地,背後是鬆樹和洋槐樹,再向上,是漸次升高的山坡。每年夏天,放水澆地的時候,奶奶和母親都會說:你爺爺被水泡著,多不好受——話中的意思,好像爺爺還有知覺一樣。

每次看到和路過,我都會想起和他在一起的情境,想起那些故事、傳說和荒誕不經的人生趣聞。八年後,奶奶也去世了,父親和母親將爺爺的屍骨重新挖出來,裝上新的棺槨,與奶奶一起,去到了離村四裏外的新墳地。那裏極少有水,也開闊亮堂,四邊的田地之間,莊稼年年生長,也年年消亡。爺爺奶奶合一的墳塋之上,荒草成堆,在暴熱的夏天,製造出的一片陰涼。 冬天則像是厚厚的一層棉衣,替他們擋住了不少野地的寒冷。

爺爺去世的第二年,我就離開了蓮花穀。每隔幾年回去一次,參拜和依偎在逐漸老去的父母也到爺爺奶奶的墳前祭奠和懷念。夏天,坐在茂密的青紗帳中,點燃柏香、冥幣和黃紙,一個人麵對兩個人的墳墓,想起從前,那些早已黯然失色的故事、活色生香的場景、內心的慚愧和淚如雨下的哀悼……時光的使命是消失和帶走。我一直想:爺爺奶奶的屍骨還在,而靈魂呢?冬天時候,北風呼嘯,嶄露頭角的冬麥緊貼著結實的土粒,嫩綠的身子搖晃不止。成灰的冥幣和紙張像是黑色的蝴蝶,從此處起飛,擦著冬天,不知去向何方。

每次去祭奠,我都想:爺爺奶奶會在晚上讓我做一個夢,夢見他們現在的生活,還有我們在一起的時光——可是,每次晚上都空空如也,爺爺奶奶總是不肯走近我的夢境來看我一眼——我想他們可能還在生我的氣:爺爺死時我沒有掉眼淚,奶奶去世我沒有在身邊……有一次,和妻子一起去,起身後站在闊大的墳地前,看著爺爺奶奶之前的那片空地——我忽然想到:總有一天,我也會像他們一樣,老了死了,躺在這裏——在綿延無際的人間,蓮花穀以東的野地上,成為一顆亡靈,並且以黃土的形式,享受同類和後代(可有可無)的懷念和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