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太行 災難及其痕跡(1 / 3)

南太行 災難及其痕跡

鑼鼓花轎,毛驢頭上掛著紅綢嗩呐聲歡,紅色鞭炮紙散落一地。這是南太行鄉村又一個喜慶日子。從那一晚開始,兩個男女遵從古老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身體的進入和敞開標誌著家庭乃至又一輪生命的誕生。新婚第一夜,除了不斷掠過冬天的北風,枯葉在地麵和房頂上劃過的響聲之外,偌大的南太行,就隻是他們兩個人製造的肉體和心靈動靜了——第二天一早,太陽還在積雪中沉睡,新娘睜開眼睛——紅豔豔的囍字下麵,早已人去被空。

一九五零年夏天的一天,落日正要被高山沒收,大地上的事物正在持續模糊:幾個穿著像幹部模樣的人來了,找到當年那扇新婚的門楣——滿頭白發,皺紋,身體佝僂。幹部們表情沉重,向她宣布了一個消息:丈夫在解放戰爭中犧牲了,這是一件光榮的事情,讓她節哀順便。

她聽了,一聲沒吭,邁著清朝末年的小腳,蹣跚著,下了門前台階,站在青石院子中——向東是山嶺敞開的,大片山巒起伏不止,無數的草和樹木讓大地覺得了一種蓬勃的溫暖。放下光滑的拐杖,她努力挺了挺腰板,深陷的眼窩突然爆發出一種奇異光亮。

她抬著臉頰,揚著白發,死死地盯著天空,像是發呆,又像是冥想。圍觀的村人見狀,也都不好說什麼,一個個發出歎息或是搖搖腦袋,慢慢散開。而就在此時,忽然傳來猶如裂帛的哭聲,像是一把鋒利的刀子,穿過曲折的巷道和房簷,打疼了人們驚詫的耳膜和脊梁。

再十多年後,她死了,一個人躺在老墳地裏,蒿草匍匐,插下的柳樹已然成蔭。有一年春天,我到她兒子家去,看到了依舊懸釘在門楣上的紅色光榮牌——紅底白字,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美感。回到家裏,我問母親說:咱家怎麼沒有那樣一麵牌子呢?母親的表情也很羨慕,說那是軍屬,光榮著呢!我說為啥光榮?光榮又是啥?母親說,就是家裏有人為國家當兵打仗犧牲了唄!

爺爺打日本鬼子的時候,咱這裏不少人參加了八路軍,走時怕老婆抱腿,就趁著媳婦睡著的時候跑。爺爺還說,那時候參軍的人差不多都死在了戰場,子彈不長眼,挨著誰就誰。還有一個人。早年離別妻兒,參軍打仗,當了好多年營長,等他回來,老婆被日本鬼子殺了。退休回到老家後,多年未曾撫養的兒子和兒媳對他很好。這個人是那批同鄉人當中唯一的幸存者,因為優撫政策比較好,每月還有一千多塊錢,生活得很好,一直到死。

六七歲時候,村裏放電影,看了好幾次《地道戰》、《地雷戰》和《小兵張嘎》,才模糊知道了子彈和炸彈對人的強大殺傷力——小學一年級,老師帶領我們大聲誦讀“我愛北京天安門”,心裏竟然漾起一股豪氣。再後來,學《小英雄雨來》、《董存瑞舍身炸碉堡》等課文,也了一種英雄情緒,殺戮乃至戰鬥的欲望無端高漲。有一些時間,拿著課本站在寂靜的樹蔭下冥想,如果我能夠做一名戰士,也會像那些英雄一樣,在槍林彈雨中舍身不顧,英勇殺敵——也要像他們那樣,在書本中被後來的人們閱讀和尊敬。

但這隻是一種夢想有些空想和暴力主義傾向。我沒想到的是,有朝一日長大了,卻逐漸遠離了著一種夢想。也知道,所有的戰爭都不神聖,犧牲也不都是因為光榮和成為光榮。——有一年冬天,在市內的烈士陵園,驀然看到一座紀念碑,那位英雄竟然也姓楊。我想,他會不會是我們村位先輩呢?

此外,村裏還有一位老奶奶,一個人住在很高的山上,後來被村幹部用車送進養老院。人說,她丈夫先前是八路軍戰。從其他老人臉上,我看到了欣慰和羨慕,我不知道他們出於何種心理——但沒過多久,那位老人死了,屍骨成灰,也還是一個人,在故鄉的老墳,夏天,黃色的野菊花搖曳墳頭,成蔭的柳樹在風中晃動涼爽。

在三十多裏的外的村莊,有幾個人也早年從軍,其中有人成為了將軍。這種榮光使得家族乃至整個村莊都隆起了神聖光環,每次路過,總是有人在耳邊羨慕而又向往地談起有一年,路過山西左權縣的麻田鎮,看到左權將軍紀念碑——走在以他名字命名的城市中,心裏總是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感覺:好像是自豪,還有些生不逢時的遺憾——浴血沙場,建功立業,自古就是男兒們的高貴夢想——芸芸眾生之中,唯有他們,才可以與創造者一起,不會被時間的龐大灰燼所湮滅。

南太行村莊為期不遠的曆史及往事,我必須要感謝逝去十年的爺爺,是他,讓我知道了自己出生之前一些真實存在和離奇傳說。也逐漸覺得這種由始以來的傳承方式,是故事和曆史之所以生生不竭的主要途徑。相對於強大的國家和民族,南太行及其曆史微小得可以忽略不計,但對這一片地域及其人們而言,這一種轉述本身就是銘記和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