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不可原諒的是無知(代序)(1 / 3)

最不可原諒的是無知(代序)

■ 楊獻平

每年春夏,父親和母親總要到商店買幾瓶敵敵畏、樂果等農藥,背上噴霧器,到河溝摻好水,一邊往地裏走,一邊打壓。站在麥子、黃豆和玉茭地裏,或者站在果樹下,低著頭,仰著脖子,頂著烈日——因為暴熱,再加上農藥,害蟲死的更快更徹底。往往,劣質噴霧器不夠封閉,藥液部分溢出,浸濕他們隻穿了一件襯衣或短袖衫的後背,並不斷滴或蔓延到他們的雙腿和胸脯。因為有風,噴在莊稼上的農藥飄回來,進入呼吸道。

小的時候父母不讓我替他們做這一項危險活計,還讓我遠遠地躲開。我隻是站在樹蔭下看他們,或者上樹掏鳥蛋、在河塘裏捉蝌蚪和螃蟹。隻有餓了,才會想起父母親。站在遠處,我看到,正在金黃的麥地當中,母親或者父親背著藍色或者白色噴霧器,順著壟畦一趟趟噴打,白色的藥液像是層層白霧,濡濕了正在生長或者成熟的莊稼。

用完了,父母親會舀河水涮藥瓶子,丟在河邊,或在荒灘上挖個淺坑埋進去。要是還有剩餘,會帶回家,放在我和弟弟夠不到的地方或隱蔽處。那些年,時常有人喝農藥死去或僥幸救活、不知情的孩子偷吃剛噴農藥的果實中毒等消息傳來。因此,大人們對農藥格外警惕。要是孩子一時找不到,第一個反映是檢查一下農藥瓶子還在不在,藥液有沒有減少。且一遍遍叮囑孩子說:這東西不是鬧著玩的,喝了就撲騰一聲沒命了。

走出鄉村後,有幾次探親回去,也常常看到父母親趁著熱烈的陽光,幹燥的空氣,到地裏給害蟲猖獗的莊稼和果樹噴藥滅蟲。我說我去,父母親總是說我幹不了這活兒,或者趁我不在,自己背著噴霧器下地,對著莊稼和果樹噴起來。有一次,噴完藥後,母親突然頭暈、嘔吐。我知道那是農藥中毒的症狀。忙著去找醫生。等回來,母親說已經好了。

她的解讀方法是喝醋——並用醋,救了不少的雞命和貓狗命。還有醃蘿卜纓子的酸菜湯。家裏養了一隻特別能幹活兒的大白貓,先後三次吃了毒藥燥(土語)死的老鼠,口吐白沫,嗷嗷哀鳴。母親把它抱在懷裏,用勺子喂它喝了幾次醋,幾天後,貓就又活了。還有雞,吃了人撒的毒殺害蟲及老鼠和野兔的農藥(一種固體農藥,俗名鈊子),還沒跑回來,就癱在地上,咯咯亂叫,眼神迷蒙,就要死去的樣子。母親看到,照樣倒些醋,一手掰開雞喙,一邊用勺子倒。醋水和雞吐出的粘液弄了一褲腿。

母親的這種仁慈的救贖行為,一方麵是對財產的極度吝惜,另一方麵才是對生命的挽救。我知道她的善良,更知道她的勤儉。在對待農藥和莊稼、果實上,父母親一直采取的是犧牲自己的方式,盡管這種犧牲和傷害不會立竿見影,但潛移默化乃至其最終導致的結果,無疑於慢性自殺。盡管不識字,他們也當然清楚農藥的可怕,但仍舊要用,甚至為了莊稼和果實,為了一點可憐的收入和一家人的口糧,在不做任何防護的情況下,就開始進行滅蟲行動。一切都是為了省錢——省掉一隻口罩,就是兩塊、三塊錢,省去一件防護衣,就是上百塊或者幾百塊。他們在用自己的生命頑強生存,以犧牲生命和健康來滿足生活所需。

這樣的情境在鄉村依舊延續,但這麼多年來,我隻是從小懂得的“農藥”就是一種毒藥,能殺死害蟲,也能殺死比害蟲大很多倍的牲畜和家禽……當然還有人。可就是不怎麼知道生物鏈循環利用與再生……或者說對此沒有更深刻的理解和認識。或許是不從事土地勞作的緣故,從來沒有從表麵往下深想一層的自覺意識。

在鄉村,喝農藥致死和誤食農藥亡命的事件屢見不鮮。有的夫妻吵架,想不開,喝農藥死了,一陣哀傷號哭之後,就又隆起一座墳塋;一些孩子們貪吃,吃了鄰家剛噴藥的水果,從而導致曠日持久的鄰裏戰爭和綿延幾代的冤仇。但事實並非如此簡單,南太行一帶的鄉村,近年來的癌症、高血壓、糖尿病日漸增多。2008年,與父親幾乎同時檢查出來的就有33個。

這在不足500人村莊,其0.66的百分比是驚人的,再加上陸續逝去的癌症患者,總數可達百人以上。腦瘤、肺癌、胃癌、淋巴癌、皮膚癌、肝癌等等,就像是一個癌症集中區,世界上已經有的和正在發生的腫瘤疾病,幾乎都可以在這裏找到宿主、樣本和研究標本。不僅如此,在被國家衛生部門定為癌症高發區的同時,癌症正在沿著太行山地及冀中平原向西北方向蔓延。

據當地醫療部門說,十多年前,邯鄲磁縣一帶癌症高發,不少人罹難。後來是武安及永年發病率最高,近年來是沙河和邢台。母親說,她小的時候,這類疾病很少見,偶爾聽到有人得了這種病,十分恐懼且匪夷所思。那時候,老人們大都無疾而終,平均年齡在74歲。而現在,我父親罹患胃癌時是63歲,其他幾個堂伯父和堂伯母的分別為68歲、65歲和69歲,有幾個剛過50歲。

我想,這樣的疾病一定與人類自己有關,因為所有的生命都是與其周邊相互作用的結果。農藥的破壞性確鑿無疑。不管以怎麼樣的生存和死亡,生命的最終落腳點是泥土,而泥土又是萬物生長的根源。

在諸多種類的殺蟲劑當中,砷依然是其中的主要成分,科學研究早就證實,砷與癌有關。當下諸多殺蟲劑似乎在毒性上沒有什麼本質性的改觀——氯化烴、DDT(雙氯苯基三氯甲烷)、烷基、有機磷酸鹽等,據說有的可以大規模接觸人體,但不會侵入皮膚;一旦和油劑摻合,會慢慢被消化道或通過肺部吸收,大量存在於富有脂肪的腎上腺、睾丸、甲狀腺等器官內。

人和其他生命,在大地上生活,死後入土,土再生莊稼,莊稼再噴農藥,人再吃。這種不止的循環簡直就是一把鋒利的螺旋刀,用最文明的方式,對一代代的人體形成強大攻勢。我常常覺得世上最大的殘忍來自於人類的自私天性,更來自於精英科學家及普通民眾的對創造和收獲的某種本能性的需求與掠奪。在科技不發達的年代,害蟲雖然多,但也有富庶和收獲。現在科技突飛猛進,但卻是人類自己給自己下毒,自己親手殺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