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宴記 緣起
替自己保留一個秘密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啊,其中的樂趣多麼讓人享受,而這有時又有很大的無法言說的好處,隻是稍有不慎就會得罪人。誰要是把秘密當成個人私產,那就大錯特錯,正如一句俗話所說:“有吃肉的人,才有了肉。”誰要是真以為在享受這一樂趣時會為了不使它敗露而為難,那就又錯了,因為它就是他的責任。而隻能回憶起零零散散的一些事更沒勁,那隻會促使自己的靈魂淪為收盛廢料的泔腳桶。因此,如果與別人有關,就讓遺忘成為遮掩前台的幕布,讓回憶成為幕後守護聖火的使者。幕後的回憶總有被遺忘的,這隻能證明回憶並不純正,因為真正的回憶永遠不會被遺忘。
除了確切外,回憶還必須愉快;回憶一旦封存,其佳釀中就保存了經驗的鮮香。采摘葡萄的時節決定著葡萄酒的味道,而葡萄不是什麼季節都能釀成葡萄酒的,同理,經驗也並不是在任何季節、任何條件下都能被回憶的。
回憶和記憶沒有任何關係。你模模糊糊地記住了某件事,但不一定能回憶起來。記憶隻是最低條件。經驗通過記憶顯現自己,以接受回憶的供奉。這其中的區別很容易從青年與老年的區別中表現出來。老人如果失去了記憶,通常是先失去記的功能。但是,老人具備某種奇怪的特質。在原始先民眼中,老人是最有預言能力的,容易讓人把他們和上帝聯係起來。對老人來說,回憶是他最得心應手的技能,也是他最大的安慰,那奇怪的、具有遠見性的特質撫慰著他。而童年是沒有回憶的,有的隻是極富記憶和記憶性的理解。我們可以說無法忘記童年時的東西,但老人不能這麼說,因為兒童的記憶是老人的回憶。老人的鏡片被磨得能看到眼前的東西,年輕人的鏡片則被磨得能看見遠處的東西,因為年輕人沒有回憶的能量。這種力量需要的是推移,與所憶的對象保持一定的距離。老人的幸福回憶和童年的快樂理解一樣,都是大自然的饋贈,它對後者——最柔弱、最快樂的人生階段非常偏心。正因為這樣,回憶和記憶一樣,往往充當了偶然事件的保管人而不自知。
回憶和記憶的區別很大,但它們還是常常被混淆。在人的一生中,這個混淆讓我們有機會研究個人的本質。回憶就是想象力,因此回憶又代表著努力和責任,這是記憶這一冷漠的行動無法承載的。回憶試圖保持人類生活的永恒連續性,這種連續性能確保其與塵世中的存在步調一致,在同一種呼吸裏表達同一個意思。因此,他不想從早到晚讓舌頭忙碌於如猴子般的模仿生活內容的閑聊之中。生活需要在同一進程上進行,這是生活的根本條件。讓人奇怪的是,據我所知,雅各比弗裏德烈·雅各比《文集》(萊比錫,1819)第四卷,第68頁:“我同樣也很難忍受長青的活著這一場景。”認為自己不朽的事十分恐怖。有時他仿佛覺得自己若多一點這種想法,就會喪失理智。這難道是讓雅各比虛弱得有點神經質的原因嗎?一個強人,一個每給出一個不朽的證據就要拍一下布道壇或教授講台、手上長滿厚繭的強人,絕不會有這種擔心。
對於不朽,他無所不知,因為在拉丁文裏,手上起厚繭與徹底理解某物意思相同。但是,我們一旦將記憶和回憶混在一起,這種想法就沒那麼恐怖了。這主要是因為此時的我們已經有了勇氣,有了男子氣概,有了向上的力量,並且我們已經不再為這念頭苦思冥想了。所以對很多人來說,寫了回憶錄,卻找不到回憶的感覺,原因就在這裏。但是,這些回憶錄成了他變得永恒的資本。人們在回憶開始的時候就從永恒那裏開了一張支票。永恒是富有人情味的,開一張就會兌現一張,對它來說每個人都具備償付能力。但人如果堅持要讓自己出醜,隻記憶而不回憶,甚至不僅不回憶,還一直遺忘,因為記住就意味著遺忘,這樣,永恒是不會負責的。而且記憶還使人們對生活漠不關心。人常常毫無感覺地度過了最為荒誕的自我變形時期;就算在耄耋之年,仍然像盲人一樣踩高蹺、抓鬮過日子,最後卻步入早已注定的軌道——盡管他無數次改變自己。然後,他死了——也就是不朽了。這樣生活一場,人應該相信自己已擁有了足夠多的值得回憶的材料,夠他在永恒中回憶了,前提是:永恒的賬簿和我們腦子裏什麼都記的記事本一樣。
然而,永恒有它自己的算賬法。我們在這裏舉幾個例子,就當是在學校裏做練習,而不是一種有益於社會的帶著某種針對性的計算法。一個人每天都要在國會演講,講這個時代要求他講的話,又不能像囉唆的加圖(羅馬政治家)那般叫人聽得無趣生厭,總得幽默一點、辛辣一點,總得符合每個瞬間的要求,但又不能重複。同樣的道理,他在社會中憑借自己的聰明才智和強有力的雄辯能力一次次地出擊,時而看起來是故意收斂了手腕,時而又顯得寬宏大量,他連續得到觀眾的熱烈喝彩。每個星期的日報上都有他的文章,夜裏也使人(他妻子)受益;他在睡夢裏仍說著時代要求他說的話,毫不含糊,慷慨激昂,就像在國會發表演講一樣;另一種人是在他說話前就已緘默了,甚至從來沒有輪到自己開口說話的機會——這兩個人活了相同的時間,這時,我們不禁要問:誰能回憶起更多事?
有一個人隻執著於一個念頭,他的一生就隻圍繞這一個念頭展開;另一個人精通五門科學,甚至一個記者在對他的報道中說:“正要改造獸醫科學時,卻不得不中斷了這一重要活動”……他們活過的年歲相當,這時,我們可否真正問一下:誰能回憶起更多事?
平心而論,隻有根本之物才可以作為回憶的對象,雖然像我們剛才所說;老年人的回憶錄有時也零零碎碎,同類的回憶也是這樣。根本之物不僅僅在於自身的根本,它的根本之處在於它與相關的人的關係。如果誰違背了這一點,就無法切實地行動了,也就再沒有力量擔當起任何根本之物——除非悔改,這是唯一一種向他開放的新想象力。雖然從外在的標準來看,他做的所有事是非根本性的。與未婚妻結婚可以算是一種根本性的行動;一度涉足愛情的人撫摸額頭,緊皺雙眉,手搭在心口或身體的其他部位,表示他是認真的、莊重的,但這其實隻會使他蠢態畢露。他的婚姻雖然轟動全國,教堂也鳴鍾恭喜他,教皇被邀來親自主持儀式,但這仍然算不上根本之物,隻會使他蠢態暴露而已。外在的喧嘩與實際無關,就像號角和儀仗式不能使男孩的抓鬮變成切實行動直到最近,羅馬還有一種抓鬮儀式,由穿小白衫的唱詩班男孩伸進一隻碗裏抓閹。儀式由牧師主持,每周一次。,因為號角聲與切實的行動八竿子打不著。但是,人總是無法忘記已經找回來的回憶,不會像對待記憶那樣冷漠地對待回憶。我們或許會扔開回憶起的一切,但它是托爾(Thor)的榔頭,掄錘一擊,最後必定會擊到自己頭上。不僅如此,它還由衷地向往回憶,就像一隻鴿子,不管被轉手多少次,最終一定會飛回家。關於鴿子的比方還可以繼續進行下去,因為被回憶起的事物已被回憶孵化了;這是在完全的孤獨中進行的孵育,沒有受到任何玷汙——如果陌生人觸摸被孵的蛋兒,鳥兒就不會再孵它了。
記憶具有直接性,可以直接幫上忙,而回憶的到來必須先經過反思,因此它真是一門藝術。和米斯托克爾一樣,我希望借助遺忘而抗拒記憶。但回憶與遺忘並不是對立的。回憶這門藝術博大精深、非常複雜,因為回憶在顯現自己的時候總是千變萬化,而記憶的範圍相對較小,隻徘徊在記得對與不對之間。在這裏,我以鄉愁為例說明。鄉愁是什麼?它的根源是對記住的事物的回想。很簡單,隻要一遠離,它就會出現並生長。其中的藝術就在於,即使是在家中,你也可以產生鄉愁,因此,每個人都應該嫻熟地運用幻覺。生活在一種幽暗的、找不到光明的幻覺中,卻又在這幻覺中反思,並且動員幻覺的全部力量來對自己施加影響,甚至不惜明知故犯。用魔法讓自己回到過去並不難,難的是為了回憶而用魔法將離自己內心最近的東西移開。這才是真正的回憶藝術:用激起的回憶的浪花去催激更多的回憶的浪花。
要回憶得好,首先就要熟悉情緒,熟悉情形和環境之間的對比。比如,一場以閑適超然的鄉村生活為主調的情愛場麵,有時需要用劇場般的喧嘩和吵嚷來襯托其主題,這樣才能淋漓盡致地表現其閑適超然。直接的襯托其實並不能達到最好效果。如果將一個人當成達到某一目的的手段並不算惡劣,那麼,發展新的戀情或許能為回憶某種情愛關係找到一種有利的襯托,目的隻是為了回憶——這襯托能在反思中被得到徹底的實現。記憶一旦和回憶站在對立麵,其反思性關係就會達到極限。兩個人會出於相反的目的不願再看到一個有共同回憶的地方,其中一個人對回憶無動於衷,他其實是害怕記憶。眼不見為淨,他甚至覺得:要是真看不見就好了,就可以忘得一幹二淨了。另一個人向往回憶,因此他什麼都不想看見。隻有在受到不愉快的回憶幹擾時,他才會選擇記憶。無法理解這一點的人或許天生就有良好的記憶力,又或許是具備了良好的想象力,但如果聽福音派所謂的減輕良心的負累的勸告,他就是個外行。他會覺得這類勸告隻是一些悖論,一難受就縮回手,殊不知,最初的難受才是最珍貴的,就像最初的損失。
當記憶再三複活,就會通過各種細節來豐富靈魂,而這些細節又給回憶設置了障礙。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悔恨就是對一個小錯誤的回憶。從純粹的心理學的角度來看,我覺得警察並不是真心想幫助罪犯悔過。他們不斷地重複和記錄罪犯的生活經曆,熟練地背誦罪犯所做的任何事,其實就等於將回憶的想象力排除了。而真正的悔改,尤其是直接的悔改,是需要豐富的想象力的——雖然天性也能為拯救一個人提供幫助,並且,看似和記憶沒什麼牽連的拖遝的悔改其實就是最真摯、最深刻的悔改。可以回憶,這是所有創造性活動的前提條件。誰要是不願意有創造力,隻要記住那些在回憶的時候就會使自己有創造力的事物,這樣,創造力要麼會被閹割,要麼會繼續令他討厭,恨不得早一點與之劃清界限。
平心而論,包含在回憶中的一切沒有任何交情可言。回憶者運用似真非真的交情,隻是為了自己的利益,隻是一種襯托而已。有時,當兩個人互訴衷腸,回憶的小燈眼眼看就要亮起來了,結果卻是這吐露的衷腸遮住了某個新的反思,因為在這個反思裏,回憶是為了款待反思者自己才出現的。就記憶而言,人們完全可以團結一致,互相幫助。這樣看來,宴會、生日慶祝、定情禮物、珍貴紀念品都是有作用的,就像讀書時折上書的頁角,以便記住自己讀到什麼地方了。然而,每個人都必須親自去踩回憶這個壓酒器。就回憶本身而言,這根本不能算是咒罰。人總是孤零零地與回憶做伴,每個回憶都是秘密。即使有很多人關注回憶者的回憶對象,但是隻有回憶者才獨自與它相伴,這眾人矚目的公共性隻是幻覺。
大半天的饒舌使我回想起了深藏在心裏的很多思想及其產生的過程,它們曾無數次以很多種方式占據我的心靈。我這麼說,是因為我這時興致正濃,特別想和大家分享我的經曆以幫助大家回憶,也特別想把自己在記憶中,甚至是在回憶的地窖裏如美酒一樣醞釀了很久的東西記錄下來。那些被迫記住的東西無足輕重,也用不著特地記憶;但另一方麵,在回憶前,我在將其定形的過程中遇到了障礙,因為這件事對親身參與的先生們來說隻是笑談,毫不起眼,甚至是無法無天的餿主意,但對我們來說並不如此。在這件事上,我的記憶根本毫無用處,有時我甚至覺得自己似乎從來沒有體驗過它,而隻是我的詩意之心臆造出來的,並不存在。
對這次我參加過卻未成為參加者的酒宴,我知道自己不會很快忘記;對是不是要記下一些真正值得記錄的東西,還是讓它白白地從我的回憶中溜走,我猶豫不決——我極力想從情愛的角度理解回憶,另一方麵卻沒有為記憶做好準備。回憶的情形由各種對比構成,我一直在想方設法將我回憶的對象放到一個對比強烈的環境。在燈火斑斕的宴會大廳裏,夢幻般的光的海洋打造出了美輪美奐的效果。但是,回憶希望的並不是夢幻般的對比。盛裝的赴宴者、節日般的喧鬧,以及香檳噴出的快活的氣泡,隻有在某個寧靜、幽遠得被人遺忘的地方才能被真實地回憶。發言者慷慨激昂的長篇大論,隻有在平靜、安適的環境中才能被一一回憶出來。直接插手記憶,唯一的結果就是將事情變糟,也會使我受到嘲弄的帶血的鞭擊,為此,我選了一個能構成強烈對比的環境。
森林中的孤寂被我找來了,但不是在所謂的夢幻時刻。按理,寧靜的夜晚也不能令人滿意,因為它同樣被夢幻之物統治著。我尋找的是大自然不帶任何感情時的那種安適。所以,我挑中了落日的餘暉。在夕陽下,那夢幻之物就算已經顯現,靈魂也隻能隱隱約約地預感到它,另一方麵,沒有任何東西能比傍晚的陽光更柔美、更能使人心靜了。脫離死亡的病人最愛尋求這樣讓人心曠神怡的清新,受難重重、精神委靡的人最喜歡這樣的放鬆,我也同樣如此。不同的是,我與他們的原因和目的正好相反。
格雷布斯森林哥本哈根北部的一片森林,是克氏愛去的地方。有個叫八道角的地方,真心尋找的人才會找到,因為地圖上並沒有它。這名字本身就很矛盾:八條小道相會怎麼能構成一個角呢?那伸向四麵八方的跋涉的出發點和孤寂的藏匿之地有何關係呢?孤獨者堅避的隻是一個因三條小道交會而得名的詞——瑣碎丹麥文中這個字的拚寫以“tri”(三)開頭。。八條小道一交會,該多麼瑣碎啊!但事實是:八條小道確實存在,而且每一條小道都非常幽僻。它明明是幽僻、隱匿、孤寂的,你站在那兒時卻覺得離那名叫倒黴籬笆的灌木叢很近。所以,這名字中的矛盾反而增加了這地方的孤僻,矛盾向來如此。
這八條小道,這熙熙攘攘,隻是一種可能性,一種為思想所用的可能性。因為除了一種很小的昆蟲會嚶嚶嗡嗡在這些小路上穿梭外,沒有人真正涉足過那裏;除了那個來去匆匆的過客外,從來沒有人走過它們。他四處張望,非常緊張,並不是要尋找誰,恰恰相反,他想要躲開人。這個亡命之徒走路的速度幾乎趕得上槍筒裏的子彈——這正好能解釋為什麼雄鹿剛剛還很鎮定,一會兒卻變得焦躁不寧;從來沒有人走過這些小道,除了那虛無縹緲的、來去無蹤的輕風。即使居心叵測的幽境擺出迷陣,誘使他上當而讓他被抓住,即使是踩著通向未知森林深處的腳跡的過客,也不會那樣孤獨,像走在人跡罕至的八條小道上的人那樣孤獨!這很像世界絕了種,幸存者甚至找不到一個埋葬自己的人;還像整個部落漫遊到了遠方,隻有一隻孤雁遠遠地跟在後麵。
如果詩人說的“好好藏匿,才能好好活著”是真的,那我就算活得相當不錯的人了,因為我挑了一個很不錯的角落。當然,世間萬物,隻有從某一角落看才會顯得更出色、更美好,不過我們要偷偷地看;同樣,我們聽到的或能夠聽到的,也隻有從某一角落裏偷偷地傾聽才會更加大快朵頤。因此,我常常退隱到這一僻靜角落。我很早就知道這地方,但現在才明白,就是不等待黑夜,我也可以與寧靜相伴,因為這裏總是那麼寧靜,到處都是美好的事物。而最美的應該就是現在,收獲季節的太陽正在虔誠地祈禱著,天空的煙變成淡藍色;萬物在一整天的悶熱後終於吐出一口氣,麥田輕輕地籲出清涼的氣息,草地的碧芽精神抖擻,森林沙沙地彈奏著清脆的音樂;太陽幻想著晚上泡在大海中衝個舒服的涼水澡,大地鋪床攤被準備安眠,心裏默默地祈禱著、感恩著,太陽和大地讓森林變得幽暗,讓小草在翠綠的溫柔中相依相偎。
啊,你們這些好心腸的幽靈,感謝你們一直守護我的寧靜,感謝你們讓我在寧靜、愜意的回憶中度過了那些時光,感謝你們給了我一個隱蔽的、寧靜的地方,一個被稱為“我的”的隱蔽、寧靜的地方!在那裏,寧靜和沉默像青草一樣旺盛——是誰創造了這迷人的處方!寧靜又多麼讓人沉醉!即便飲啜美酒的人一杯接一杯地喝,美酒也沒有迷人的寧靜讓他醉得更快。這寧靜無時無刻不在滋長!醉人的酒杯中隻有那麼幾滴,怎麼能與我所飲的汪洋之沉默相比呢?!和我熱血沸騰的心靈相比,酒的熱力又有多少?可是,當聽見旁人說話,這醉意又很快消失了。而又有什麼能比突然被奪走醉意更讓人惱怒呢?而且,比從醉意中醒來更糟的是,你已在沉默中忘記了所有語言,聽到說話的聲音時覺得不好意思了,說話時口吃,舌頭打結,像一個突然被驚嚇的女人一樣虛弱,那時她肯定不會裝腔作勢,說謊騙人。所以,感謝你們,好心腸的精靈們,你們完全摒除了闖入者的驚動和打攪了,因為闖入者的借口解釋不了這一切。我已對此經過了無數次反思。
在人聲嘈雜處,無辜就意味著無罪;但孤獨中的寧靜是聖潔的,不管是誰,驚擾了它,就是罪孽。而且,一旦冒犯了這沉默的貞潔的伴侶,借口便毫無意義,沒有一點辦法,就像謙恭一受冒犯,就再聽不進去任何解釋一樣。如果這樣的事發生在我身上,無疑會深深地傷我的心;而且,此時我剛好看見有一個人站在那兒,為這美好的安寧受到驚擾而羞愧萬分、自責不已!悔恨也無法測出這罪孽有多重——它和沉默一樣難以言說。隻有那來來回回地找尋著的孤獨的人,才能僥幸撞見,比如那相愛的人們。他們甚至無法形成同一情境。如果真是這樣,我們就可以為愛神厄洛斯和全天下有情人做一件好事了——突然出現在他們麵前。這樣,他們就會因為對闖入者的憤怒而更加親近,才會一不做、二不休地相愛。要是麵前的一對有情人正苦苦地尋覓孤獨,那麼這意外的收獲將會多麼不合時宜,闖入者就該狠狠地詛咒自己,就像誤入西奈山上帝賜予摩西十誡的地方。的走獸們受到詛咒一樣。誰沒有體驗過這些呢?他看到了別人,別人卻沒看見他;誰不希望自己就像一隻鳥兒輕快地掠過情人的頭頂,希望自己的鳴叫能作為愛的預報;像在林中翩躚的鳥兒一樣讓人駐足,像大自然中的孤獨一樣將厄洛斯留在身邊,像證實自己孤獨的回聲,像無人之地裏回蕩著的情侶們的喁喁情話。是啊,這最後的祝願自然也是最好的祝願,因為一聽說人們要離開,我們馬上就會變得孤獨。
《唐·璜》中最孤獨的場景是表現澤列娜的那一幕:並不是說她天生孤僻;不,是她開始變得孤獨;在裏麵,合唱的聲音消失了,隨著音符在遠處消失,我們聽見孤獨,孤獨悄悄地誕生了。就像那八條小道一樣,它們將身邊的所有人都引開了,隻帶著我重新找回了自己的思緒。
那麼好吧,你,快活的森林,我們即將分別,我為你們歡呼;對於你們沒有被珍惜的歲月,我也要為你們歡呼。你們不像清晨,不像傍晚,不像黑夜;你們自然妥帖,你們自由自在,你們安分自足,質樸的微笑讓你們滿足。回憶的勞作得到了足夠的報償,再加上這份恩賜:瞧瞧,這回憶反過來又催生了新的回憶;因為,人一旦明白了回憶的真諦,就會上癮,一輩子成為回憶的俘虜;而誰要是擁有了回憶,那他會比擁有全世界更富有;不僅僅是懷孕的女人,連這心懷回憶的男人,也處在意味無窮(懷孕)這是作者的文字遊戲。在丹麥文中,“意味無窮”與“懷孕”為同一個詞。的恩遇中了。
赴宴者是在七月末的一個晚上相聚的,當時大約是十點。我已記不起具體是七月幾號,甚至已經忘記是哪一年;這樣的事是記憶所關心的,但與回憶無關。唯一與回憶有關的事是情緒,以及由情緒生發的一切;酒過三巡酒更濃,因為裏麵的水分會汽化,就像回憶。記憶這一水分汽化後,回憶變得更濃醇了,但回憶並沒有像濃酒一樣成為眾人矚目的對象。
從人數上看,赴宴者有五位,包括約翰尼斯(綽號為勾引家)、維克多·艾裏米塔、康斯坦丁·康斯坦修斯等。另兩個人的名字我無幸領教。似乎這兩位並沒有專用的名字,因為別人說起他們時,一般都是代號。一個叫“年輕人”,他不到20歲,看起來很文弱,舉止優雅,有一種沉靜的氣質。他總是帶著一種若有所思的表情,但比這更惹人愛憐的是他快活動人的舉止,這表明他純淨的靈魂與他身上女性般的柔韌和透明十分相稱。但當我們細細思量這個完全由思想哺育長大,說得更柔情就是在溺愛中長大的人,他從自己的靈魂裏吸收營養,自給自足,與任何人沒有關係;既不曾被這世界撩撥,也不曾被它煽動,既不曾被驚動,也不曾被攪擾。細細思量這個年輕人時,我們就會將他俊美的外表拋至腦後,或者隻把它存放在記憶裏;像一個夢遊的人,他有自己的行為法則,並且他歡快溫和的態度和別人無關,是他的性情的反映。
另一個人的綽號叫“夫人們的裁縫”,以裁縫為生。你很難從他身上產生完整鮮明的印象。他穿著時髦,卷發,化妝,身上有科隆香水的味道。他看起來並不缺少堅執自信的氣質,但有時他的步態中帶著某種歡快的舞姿和意態,就像在翩然起舞一樣,隻是被他壯碩的身體製約了。即使他說最惡毒的話,語氣中仍不乏商店夥計般的殷勤口氣,有種甜膩膩的獻媚感覺。對於這一點,恐怕連他自己也不喜歡,隻是滿足了他的傲氣。與第一次見到他翩然從馬車上走下來相比,現在我更懂他了。那時,我一看到他的動作,就忍不住笑出聲來。當然,我並沒有完全理解他,還有些矛盾之處我至今沒有明白。例如,他在意誌的鼓動下將自己變成了一個醜角後仍然不滿足,於是不斷地反思。
現在想來我仍然覺得這件事很離奇,不知道這5個人為何會湊在一起。本來,如果康斯坦丁不介入,這事其實沒什麼可說的。在一家他們經常碰頭的咖啡館的密室裏,他們談到了這件事,但一談到誰埋單,這事立刻發生了變化。那“年輕人”自稱不配,“夫人們的裁縫”說自己沒空,維克多也找出自己沒用,已娶妻或剛買了一頭公牛、需要核實等借口,即使他願意破例前來,他也對埋單這一榮耀的事不感興趣,因為他“給得出……正當理由”。約翰尼斯覺得這話說到了關鍵的地方,在他看來,隻有一樣東西能主持酒宴,那就是魔巾。隻要說聲“揭開!”魔巾就會自動卷起來,晚宴就出現在我們麵前。“急匆匆地去欣賞一個少女不太好。”他說。但說到酒宴,他總是迫不及待,常常在開宴前就已經吃膩了。但如果大家真想舉辦一次酒宴,他就會提出一個條件——好好安排一下。這一點大家毫無異議,因為必須按照流行的式樣裝飾一下周圍的環境,吃剩的東西應該銷毀殆盡,最好是大家離席時剩下的東西就已經開始在銷毀了。什麼都不該留下來。必須“剩得比袍子改做帽子後還要少,”“夫人們的裁縫”說,“一點兒也不留下來。”約翰尼斯說:“因為留下一絲傷感會叫人如此難過,如果知道某處還留著一個向人泄露真相的場景會讓人非常難受。”
這場談話正要越來越熱烈,維克多·艾裏米塔突然站起來,在桌邊擺了一個造型。他像總指揮似的做了個手勢,揚起胳膊,好像端著一個高腳杯。他說:“酒的芳香已讓我陶醉了,它那清涼的熱力已將我的血液點燃,我為你們幹了這一杯,親愛的酒友們,歡迎你們!這一杯我要祝你們宴後身體強健,我確信每個人在這酒宴後一定能真正酒足飯飽,因為好心的上帝在填飽我們的肚子前總是先喂飽了我們的眼睛,想象卻正好相反。”話畢,他的手伸進口袋,掏出雪茄煙盒,悠然地抽出一根點燃。
當康斯坦丁·康斯坦修斯對維克多·艾裏米塔的自言自語表示抗議,怪他將酒宴弄成虛幻的泡影時,維克多說他根本不相信這酒宴真的能開起來,因為還沒有開宴就這樣高談闊論本身就是一個錯誤。“凡事要美滿,都得快速幹脆。”“快速幹脆”是一種堪稱神聖的範疇,就像拉丁語中的“ex templo”(剛從神殿取出或當場實現)那樣被尊奉,因為它是某種神聖之物的起點,所以,“不是眼下發生的事都算惡”。如果別人另有所圖,他也就懶得爭辯了,他連屁都不想放一個。但如果別人指望他進一步闡明自己的觀點,就得讓他先歇會兒,準備一次像樣的發言,因為他不想輕易挑起爭論,覺得這是對周圍聽眾的敷衍。
維克多的要求得到了批準,而且,由於其他幾個人一直在懇求他立即開始,他便開始了:“開一場自由自在這是譏諷康德的術語。的酒宴並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簡單,就算它是在窮盡才華的基礎上安排的也非常不容易,因為它還得具備某種根本要素——機遇。我指的不是心急的家庭主婦們想到的東西,而是誰也無法估量的一件事:流動的情緒及與酒宴各種細節間的完美的配合,管弦彈奏的精湛、曼妙的音樂,內心的音樂,我們事先怎麼也不敢對我們鎮上這支樂隊懷有這般期望。所以,我們一開始就在冒險,因為真的砸鍋了,一定是在一開始就砸了。很可能酒宴才開始,就因為一個不足而要花大半天時間糾正並且讓它繼續下去。習慣和疏忽是大多數酒宴的父親或教父,由於大家缺少辨別力,所以才沒看出破綻。頭一件事,是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要讓女人出席酒宴。
“順便說一句,我從來就不喜歡‘夫人們’這個字眼,特別是從格蘭登維格在富於格蘭登維格特色的瞎扯中,很格蘭登維格格蘭登維格,與克氏同時代的宗教和社會改革家,文學家,盡管克氏在所有的著作中都對他加以嘲諷,他對克氏仍很大度。直至今日,他對丹麥的社會、宗教及個人生活的實際影響遠比克氏大。地使用了這個詞後,我更不喜歡這個字眼。當然,這是題外話。隻有按照希臘方式,女人才能成為合唱隊的舞者。在酒宴上,頭等大事就是吃喝,女人壓根兒就不該來湊熱鬧,她們無法規規矩矩地坐在那裏。她真要是規規矩矩了,一定會傷大雅。女人一出席,這吃喝的事就不會那麼酣暢了。說得好聽一點,吃喝這件事就好像是帶點女人味的勾當,至少是沒閑著雙手。尤其是在這一國度,一頓小小的美餐(它甚至可以定在非正餐時間)也會醉人不淺,如果真是這樣,也得歸功於女性。像英國人那樣在正式豪飲之前讓女性退席總不是個事兒,因為每一個計劃都應該是一個整體,每一分子都與整體相連。當我參加酒宴,坐在桌邊,拿起刀叉,就已經和整個計劃、整個事件有了關係。所以,政治性的酒宴也是不太雅觀的,原因就在於它很曖昧。你既想將酒宴的本質抹殺,又不想讓人覺得發言就像敬酒一樣是在你一杯我一杯地進行。這樣,我們無疑已經達成共識,而我們的人數也選得剛好與那些堪稱精致的法則相符:雖然比不上繆斯九女神多,但也不比掌管恩典快樂的三女神少。這時,我開始要求能想到的最豐盛的一切。即使所想的並不都能端上桌,其可能性,比親眼見到的更誘人的可能性,也得立即來到我麵前,或讓它列於桌上。開宴的儀式開始了,其內容由點火柴或像荷蘭人那樣挨個舐一塊方糖等,就表示開宴了,我要不客氣地開動了。
“從另一方麵說,我的要求很難滿足,因為這酒宴要想盡一切辦法喚醒和撩撥起每一個赴宴者身上潛在的欲望。就像大地的豐收果實全歸我們享用,胃口一旦打開,所有的果實都得如雨後春筍般出現在我們眼前,我們想享用什麼就享用什麼。我需要豐溢甘美的佳釀,就像靡菲斯特在桌上鑽孔釀成的那樣。我需要那些炫目的燈火,比妖魔將高山撐在柱子上,在火海裏舞蹈時更炫目的燈火。我需要最刺激感官的東西。我需要比《一千零一夜》中的神奇香料更令人思緒萬千的香薰。我需要既能點燃肉欲,又能平息肉欲的清涼感。我要的是噴泉般不息的湧動。馬西奈斯馬西奈斯,古羅馬政治家、詩人。聽不見噴泉的噴湧就無法入睡,我如果聽不到噴泉的噴湧就會茶飯不思。別誤會,如果沒有它,吃不下飯時可以將就著吃吃魚幹,但吃酒宴時絕不能這樣;如果沒有它,喝水也能湊合,但在酒宴上喝酒時絕不能這樣。我要一大班仆從,要經過精挑細揀,相貌要端正,必須具有神的酒宴那樣的派頭;我要室內樂,悠揚婉轉,要它無時無刻不在為我伴奏,我的一舉一動都要有樂聲伴奏;對於你們,我的老友,我提的要求幾乎難以置信,看著吧!所有這些要求原本就有很多推翻自己的理由。我堅信,這場酒宴隻是渴望奉獻,因此我不想再重複那句話——這酒宴一開始就會卡殼。”
唯一沒真正加入這場談話或討伐這場酒宴的,是康斯坦丁·康斯坦修斯,但在他看來,整件事隻是說說罷了。他得出了不同的結論,堅信:如果號角吹響眾人一呼百應,這個想法才可能實現。過些時日,這酒宴就會被大家忘得一幹二淨,參加那場談話的人有一天突然收到康斯坦丁邀他們赴宴的請柬。他將“酒中有真理”這句話定為這一行動的暗號,原因是,雖然在酒宴上發言和談話很正常,但一定要邊飲邊發言,邊飲邊談論真理才行,因為那時酒可以為真理辯解,真理便能為酒護短了。
開宴地點選在哥本哈根郊區的一個草木茂盛的地方。大餐廳剛剛裝飾過,麵目全非。被走廊和大廳隔開的那個小房間是專為樂隊準備的。每個窗戶上都裝有百葉窗和窗簾,窗扉敞開著。康斯坦丁想讓朋友們在黃昏的時候驅車來赴宴,以便在路上想象一下即將發生的事。就算他們都知道自己正在赴宴的路上,想象力卻拚命地想掇弄一下這美滋滋的念頭,可是自然環境給人的印象更強烈,這印象必然會更左右人的注意力。康斯坦丁就擔心這一點,因為一方麵,再沒有什麼力量能比想象力更容易美化一切,而且也沒有什麼能像想象力一樣讓人一接觸現實生活就碰釘子,攪擾一切。在一個夏日的傍晚驅車前行並不能將想象力從那些美滋滋的念頭上移除,反而適得其反。就算我們沒看見、沒聽見,想象力仍能自發地描繪出一幅夜晚裏渴盼享樂的畫麵。我們看見農民和村姑從田間回家,聽見載著幹草的馬車在急急的咣當聲中漸漸遠去,遠處的草地上傳來牛的叫聲,就像一種在時空裏蔓延的熱切的渴望。夏日的夜晚讓人心曠神怡,它引發著田園牧歌式的詩情,用它的寧靜來安慰憔悴的心靈精神,連最遊移不定的好奇心也被引誘得規規矩矩地依順了這鄉愁,這生於腳下大地的鄉愁,並且讓不知饜足的心靈學會知足常樂。這一切的一切都讓人感到愉悅,因為在即將到來的幾個小時裏,時間是停止的,永恒會一直原地踏步。
被邀的賓客在晚間陸續到達了,康斯坦丁早些時候出門了。住在附近的維克多·艾裏米格是騎馬來的,其他人是坐馬車來的;他們的馬車剛停住,一輛德國產的赫斯坦馬車就從大門口飛馳而過,車上載著四個快活的機修工。他們在休息室受到接待,他們是被請來在關鍵時刻清場的——就像劇場裏,為了預防意外事故的出現,救火隊員隨時等待著去迅速撲滅劇院內的火一樣。
隻要你還有童心,就不會缺乏想象力,而想象力也隻是讓你在漆黑的房間裏待一個小時,讓你的靈魂翹首企盼,並且興致勃勃地盼望。等你長大了,想象力就不會如此誘人了,也許等你還沒看見聖誕樹,就已經膩煩它了。時間到了,轉門敞開了;炫目的燈光、清涼的氣息、令人情意充沛的香料的馥鬱、雅致的擺設,瞬時鎮住了每一位進門的客人。樂隊正在演奏芭蕾舞劇《唐·璜》的曲段,一切都太美妙了。人們都呆立在那兒,仿佛遇見了一位看不見的神靈,不小心就拜倒在其腳下了;仿佛剛被崇敬喚醒,又跪在聖明麵前了。
有誰知道那幸福的瞬間?他懂得了其中的快樂,也沒有增添任何恐懼,如對於微小的因素可能引起大亂的憑空的恐懼。這樣的人在哪兒?有誰手執神燈,卻又沒有因為虛妄的快樂而發癲?有誰手裏擎著召喚的魔杖傳說中探水人用的魔杖。克氏寫到這裏時可能想到了他曾經的未婚妻賈娜,他曾將她如小鳥般捧在手心,她柔情地將他帶進這個世界最快樂的地方。後來,他送她遠走高飛,她仍“從另一個世界裏召喚著他”。,卻沒學會讓自己的手腕靈活一點,好立即將它脫手?
於是他們緊緊挨著站在一起了。隻有維克多稍微站遠了一點,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他打了一個寒噤,人抖抖索索的;他讓自己鎮靜一下,開始表達自己的敬意:“你,這秘密的歡慶的旋律,你將我從青春的寧靜中脫離,用失落感來哄騙我。你像回憶,充滿陰森的回憶,似乎艾爾維拉根本就沒受唐·璜的勾引,而是送上門讓他勾引的。不朽的莫紮特,讓我把一切都歸功於你。但是不,不,現在我還不能說把一切都歸功於你;可是當我老時,或者說比現在老十多歲時,或者說當我即將死去時——我一定會說,不朽的莫紮特呀,我的一切都歸功於你!我將盡情流露這一發自內心的崇拜,這是我生平第一次也將是最後一次崇拜,忍痛讓它來屠戮我,它曾無數次這樣在我的心的邊沿,威脅我,現在就讓它下手吧。我將整理好我的房子,然後回憶我的戀愛,表達我的愛意,就是為了證實我的一切都歸功於你,然後我就不再屬於你,不再屬於這世界,隻屬於莊嚴的死亡了!”
這時,樂隊奏出了熱情洋溢的邀請曲子,它淹沒了艾爾維拉的感恩之談,它直搗天庭;接著,約翰尼斯頓呼了一聲:“自由萬歲!”“真理萬歲!”那年輕人熱烈響應道。“但最最重要的,”康斯坦丁接著說,“最最重要的是邊飲邊談。”他在桌邊坐下,也請別人坐下來。
照這麼看,舉辦一場酒宴實在是簡單,康斯坦丁卻硬說他以後無論如何也不肯舉辦酒宴了。崇拜與讚歎看似簡單,維克多卻咬定以後再也不多費唇舌,因為酒宴引起的不堪簡直比戰爭中的傷殘更讓人膽戰心驚。“如意棒”一在手,欲望的實現看起來好像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但這實現了的欲望有時比欲望本身更恐怖。
在桌邊坐定後,這一小夥人立即在歡樂中的水波中越遊越遠了,似乎說開始就開始了。每個人都把自己全部的心思和意願投入到了酒宴上,任靈魂自由地在快樂中遨遊,這快樂極盡纏綿地抒發著自己,也讓靈魂情懷洋溢了。勸酒者的功夫也可以在這時窺見一斑,他怎樣使大家忙於大吃大喝,怎樣有的放矢地在賓客中調節;這些都能表現出他勸酒的能力,就像訓練有素的駿馬在奔躍的時候健步如飛、胸有成竹一樣。對付放得不開的賓客,康斯坦丁這主人再稱職不過了。
他們開始用餐了。不一會兒,談話就像編織出的豔麗的花環一樣,閃動在他們頭頂了。有一刻,他們似乎在談論食物,接著又開始談論美酒,後來是愛上了談論本身;這一刻,它眼看著好像有個什麼主題,下一刻它又變得虛無縹緲。這時,一個有趣的念頭出現了,它就像一個隻綻放一次的豔麗的幻念,一個才綻放又趕緊合上花瓣的羞澀的幻念;一個赴宴者大聲嚷嚷“這些麥蕈多好呀!”然後又向主人喊道:“就是這城堡太荒僻了一點!”音樂有時被喧鬧聲淹沒,有時又喁喁在耳。仆人們一會兒全體侍立著,恭候新菜上桌,或恭候賓客們點各種花樣的美酒;一會兒又四處忙開了。有時音樂消失一片寂靜,但是不一會兒,使人精神舒暢的音樂又開始了。這時,兩個行為放肆的人衝到了交談者們麵前,於是大家一擁而上,擁戴他為首領,連吃喝都忘記了,而音樂像跟著笑嗬嗬的主人般跟在他們屁股後麵;接著,杯盞的丁當聲和盤碟的咣啷聲響起來了,這才是真正的吃飯時間。比起剛才來,聲響小多了,沉默的氣氛突然而至,隻有音樂在襯托,它伴隨著一切,同時又催發著談話——他們就這樣吃著。
與戰場上或酒宴上那些無意義卻又意味深長的大交響樂相比,我們的語言顯得非常無力。就算在舞台上,這千音交響的場景也無法再現,如果要表達它,我們的語言才真的顯得貧乏。但是,相比於它描寫現實的作用,那種傾訴心願的語言又是多麼豐富啊!
隻有一次,康斯坦丁脫離了那無所不在的角色,如果不是這樣,大家差不多都忘記他的存在了。一開始,他領著大家唱了一首古老的飲酒歌,“使大家回憶起男女同宴時代的快樂時光”。這一提議純粹是對別人的滑稽模仿,也許這正是康斯坦丁想要的;可這一情調幾乎占了上風,因為“太太們的裁縫”居然要大家唱“等到我鑽進婚床的那一天,啦啦啦……”上了幾道菜後,康斯坦丁提議每人在酒宴結束前發表一番演說,但他告訴發言者別太跑題,也別沒完沒了。他定了兩個規矩:一是吃完飯後才能發言,二是每個人都要喝得暈暈乎乎,或者說已喝到了有足夠的勇氣說出平時不願說的話時,才能發言——當然,這倒不是說一定要到酒嗝不停或語無倫次了才行在柏拉圖的《會飲篇》中,這是阿裏斯托芬出過的洋相。。為此,每人發言前都得宣布自己已進入這樣的狀態。但是,確切的酒量和飽和量無法統一規定,要因人而異。約翰尼斯為此表示抗議。他永遠喝不醉,喝到某一程度時反而越喝越清醒。維克多·艾裏米塔認為人一旦對自己是否喝醉做試探性反思,就會妨礙他喝醉。誰如果想真正喝醉,就必須通過“直接性”來體驗。於是,他們展開了酒對於意識的作用的談論,其說法五花八門,尤其是提到了那些具有高度反思能力的個人時,他們的豪飲沒有表現在任何奇特的衝動上,而是表現在冷靜的克製上。接著,發言的內容被康斯坦丁轉到愛情或男女關係上,但其中不許涉及具體的愛情經曆,雖然大家的觀點或許都是由過去的風流韻事引申而來。
條件被接受了。凡是主人對賓客們提出的公正合理的要求,全都得到了滿足:他們吃,“他們還喝,而且大口大口地喝著”,這很像希伯來人寫《聖經》的語氣,意思就是“他們淨找樂子”。
甜點早已上了。維克多要聽噴泉噴湧的聲音進宴這一要求還沒有實現(幸好他講過的事自己就已經忘了),香檳已經在冒泡了。時針指向了12點。片刻的沉默後,康斯坦丁向年輕人舉杯,說:“願一切的快樂與好運都隨你而來”羅馬人用來介紹演說者的客套話。,然後就讓他第一個發言。
那年輕人起身宣布自己已經微醉,這在他的臉上完全看得出來,因為他太陽穴上的血管暴跳,外表和舉止也不像剛才那般優雅了。他說:“如果詩人們的話還可以相信,親愛的夥伴們,不幸的愛情可真是最大的悲傷了。需要證據嗎?聽聽戀人們怎麼說的吧。他們說愛情死了,不管怎麼樣就是死了,相愛才短短兩個星期他們就說這樣的話;第二次,他們又說了同樣的話,第三次他們仍這樣說,最後,有一天,他們真的死了……死在了不幸的愛情中。他們死於愛情自然是不言而喻,愛情三次‘大駕光臨’,終於奪走了他們的生命,整個就像牙醫拔掉了臼齒一樣,狠命地撬了三下,才拔下來。但是,如果不幸的愛情真的是某種意義上的死,那麼,我這個從來沒有愛過的人應該是最幸福的了。我無論如何都不會死於不幸的愛情之手。但這也許可以稱為不幸——照這麼說,我是多麼不幸啊!按理來說,愛情的內涵(我這是在跟盲人大談色彩了)是它帶來的福祉,也可以說愛情的終止就是戀人的死亡。我將它理解成一個實驗,一個將生命與死亡聯係起來的思想實驗。可是,如果愛情隻是被當成一種思想實驗,那麼那些在轉瞬間就瘋狂相愛的戀人們就太可笑了。
另一方麵,如果把它當成一件真實的事,那麼,現實總得證實戀人們相互訴說的話才行啊。雖然大家都聽說這樣的事會真的發生,可誰真的見過?關於這一點,我覺得如果愛纏住一個人就會給他帶來矛盾,但初涉愛情的人是否有同感,我不得而知。我認為,愛一定會將人推到一種難以置信的、莫名其妙的矛盾中去。人類的相互關係沒有一種能像愛一樣對想象力有這麼高的要求,但人們又覺察不出這一點——隻這一點就讓我害怕愛情。我生怕愛情一不留神就強迫我去高談那些自己並沒有親身體驗到的狂喜,去喟歎那些我並沒有親身體驗到的痛苦。我說這些,是因為我沒有上過愛的戰場,沒有經曆愛的滄桑,但是大家還熱切地讓我來講愛;眼下這場合和古希臘人的會飲一樣合我的胃口,所以我就冒昧發言了;如果不是這樣,我才不來出醜,才不想去打攪正沉浸在快樂中的諸位呢!對於已駛進了愛情之港的人來說,我的這些想法隻是一些貽誤眾人的傻念頭而已,是一團理不清的亂麻,我無知或許是因為我沒有學會也從來沒有渴望向人學習與人相愛的技巧,並且,我從來沒有大膽地瞟過女人一眼。相反,我總是低頭望著腳尖,在我弄清那將要主宰我的命運之前,我不會讓自己在別人眼裏留下什麼印象。”
說到這兒,康斯坦丁插話了,他義正詞嚴地指出,像這個年輕人那樣承認自己沒有愛的經驗,等於把自己說的話吞了回去。那年輕人卻說,如果在別的什麼時間、在這樣的要求下,他情願一言不發。他本來就很討厭亂侃亂聊,可眼下,他對好不容易才有的說話權依依不舍。確切地講,沒有愛的經驗恰好是某種意義上的愛的經驗,堅信這一點的人最有資格談愛神厄洛斯。可以這麼說,他通過自己的思想,與女性的全體而不是某個女性的個體發生關係。於是,他繼續講下去:“我的發言權既然已經被質疑,這反倒可以幫我免受你們的嘲笑。我知道,在一群大老粗中間做一個不吸煙的人一定被人當成異類,男人中間也是如此,有誰沒愛過,大家就覺得他還不能當真正的男人。誰聽了想嘲笑我,盡管嘲笑好了——對我來說,最重要的還是思想。莫非愛是異類,我們對別的事得事先思考,唯獨對愛,要事後再去思考?如果真是這樣,那萬一我在做了戀人後反思時發現為時已晚,該怎麼辦?所以,我要在事先對愛做一番思考。不錯,大多數戀人們會說他們事先就對愛做過一番思考,其實不是這樣。他們總以為男人非常有必要去談一場戀愛;但這哪裏是在思考愛情,分明就是一門心思想找一個心上人。
“每當我的思想拚命想把握愛的真諦,我就無可奈何地隻剩下矛盾了。有時我仿佛感到自己丟掉了什麼,卻說不清是什麼丟掉了,另一方麵,我的反思在那一刻立即向我吐露了其中的矛盾。所以說,我覺得,愛情是我所能想到的最矛盾的事,同時它又最讓人啼笑皆非。有這一個就必有另一個與之相匹配。這啼笑皆非的喜劇性是隱含在矛盾的範疇之中的——請原諒我在此不多加探討。我隻是要指出愛情具有喜劇性。我所說的愛情是男人與女人之間所發生的關係,我這麼說時腦子裏正想著希臘人所說的厄洛斯的意思。柏拉圖很早就對此大加讚美在《會飲篇》第九章中,柏拉圖稱負責青年女子愛的女神為“庸俗的阿芙羅狄特”,稱負責青年男子愛的女神為“天仙般的阿芙羅狄特”。。他對女人實在無愛可談,輕描淡寫就過了,他甚至通過歌頌對年輕男子的愛來貶低對女人的愛。我想說的是,愛情對第三者來說是喜劇性的,但這喜劇性的味道我不得而知。
“我隻知道,到頭來做了第三者的是反思,所以除非我主動反思、做了第三者,否則我很難愛得起來。這對誰都是有可能的,不是嗎?其實,每個人都懷疑一切克氏從不忘嘲諷一下黑格爾及其追隨者,他們以為把對一切普遍的懷疑作為出發點,就是笛卡爾的追隨者了。,就我而言,我隻對關於愛的一切表示懷疑。但讓我覺得蹊蹺的是,雖然人們懷疑一切,卻仍讓自己相信,而對那些困難,那些桎梏著我的思想的困難卻一聲不吭。我真的渴望能被解放出來——注意,我是想讓那些最早思考這些困難的人來解救我,這個人沒有在睡夢中被暗示去懷疑什麼或已經懷疑什麼。恕我嘮叨,這人還得這樣,那就是他沒有在睡夢中被暗示要去解釋什麼或已經解釋一切。所以,還是聽我往下說吧。親愛的好夥伴們,即使你們沉浸在戀愛的甜蜜中,也千萬別因為你們不想聽我的解釋而打斷我,拚命想堵住我的嘴。如果實在不願聽,就轉過身,別轉臉,無論怎樣,你們得聽聽這些不得不說,而我又不能不說的話。
“第一點,我發現有一件事很有喜劇色彩,那就是即使不是每一個男人都明白什麼是真正的愛,也並不是每一個男人都發現了愛的真正目標,但是幾乎所有的男人都在愛,都想去愛。我不想給愛這個字下定義,因為一扯上這事,一切都很難說清楚了。現在,這個話題還沒展開,我們就要因‘一個人愛的是什麼’的問題而頭疼。最直截了當的回答是人愛可愛的東西。因為如果我們像柏拉圖說的那樣,說我們應該愛善,那我們就超越了情愛的界限。也許我們可以說我們應該愛美。如果我問的是‘愛’是否意味著去愛一片美麗的風景或一幅美妙的繪畫,你們立刻就會覺得情愛並不像物種與總類相連那樣地與宇宙間一切可愛之物相連,愛自成一格。於是,想充分表達自己的愛的戀人就會這麼說:‘我愛美麗的景色和我的拉勒姬出自奧德維的《愛經》,為有夫之婦之愛的代名詞。,我愛跳舞的漂亮女郎和駿馬,總之,我愛一切美好的事物。’拉勒姬就算在其他方麵對他還滿意,但肯定不會對他這番阿諛的話感到高興。就算她真的美若天仙,也不會對此感到高興。如果我們假設拉勒姬並不漂亮,雖然他仍愛她。阿裏斯托芬也曾說神曾將人劈成兩半,就像人們做比目魚這道菜一樣,於是,每一半都深情地渴望得到對方。假如我們將阿裏斯托芬談到的這兩半與情愛問題聯想起來,那我又會被一個無法把握的難題絆住——我這樣向阿裏斯托芬求助,在多大程度上是合理的,他說完這些話後仍想那些很深入的問題克氏總是抱怨這樣的哲學家思考的太“深入”了。。並且,由於不可能說不想就不想,我覺得上帝為了更有趣,肯定會突發奇想,將人劈成三半。我曾說過,‘為了更好玩’,愛讓人洋相百出,假如不是在別人眼裏,至少在神的眼裏是這樣的?但我總以為愛的潛能是深藏在男性與女性的關係中的——這又怎麼樣呢?假如哪一天那情人對他的拉勒姬說:‘我愛你,因為你是女人,我愛任何女人,要我愛奇醜的佐依也行’,美豔的拉勒姬無疑會惱羞成怒。
“那麼,可愛之物到底是什麼呢?這是我要提的問題,但結果,誰也無法告訴我。戀人中的一方一相情願地以為他知道答案了,但他無法讓另一個人弄明白。不過,與幾個戀人講過話的人肯定會發現絕不會有兩個人說出一樣的意思,雖然他們談論的是同一件事。我不用在這裏多做解釋了,因為這些解釋非常站不住腳,到頭來還會讓人碰一鼻子灰,而那些所謂的解釋也無非是愛的對象——心上人筍嫩般的腳丫或所愛的男子令人傾倒的胡須。即便聽見戀人們在津津樂道而高深莫測地大聲談論什麼,我最先聽到的總是具體細節的描述,最後卻聽他說‘她的可愛天性’。等他說到得意忘形的時候,他會說‘我真不知道如何表達我的意思,這是多麼微妙且難以言說啊’——而這一類昏話卻被認為很討嬌美的拉勒姬們的歡心。但它不能討我的歡心,我一個字也聽不懂,卻發現這話裏包含著一個雙重矛盾:一是,它以無法言說之物來敷衍了事;二是,它停止在那兒。因為誰想用說不清的事物來敷衍了事,那他最好一開始就別說,屁都不要放一個,這樣做起碼不會被人懷疑。假如他一開始說不清道不明,也不會多嘴,這並能不說明他無能,因為消極地來講,這仍然是一種解釋。但是,如果他一開始就拿了什麼東西,最後卻以說不清搪塞,那就證明他真的很無能。
“‘是啊,我們擁有愛——愛與可愛之物相對應,而可愛之物很難具體說明。’說這話實在讓人難以明白,就跟愛用無法言說的手段捕捉其獵物一樣難以明白。如果誰身邊經常有人突然倒地死亡,這樣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而所有人都無法解釋這一現象,他會一點都不驚詫嗎?在生活中,愛情恰恰就是這樣不容置疑地搶到人跟前的——隻是誰也沒有因它而驚慌失措,因為情人們早將它當成了莫大的幸福,我們旁人卻忍不住被逗得捧腹大笑,因為這顯示了喜劇性與悲劇性之間的一種有趣的關聯。今天,你和這個男子漢說話還是能明白他的意思,第二天這男子漢就‘巧舌如簧’,還裝腔作勢地配上奇怪的手勢——他戀愛了。
‘若愛的意義真的在於誰先來就先愛誰,那麼也就難怪大家很難確切地說明它了。但是,愛的要義既然在於隻與一個人、與大千世界中的唯一一個人相愛,在甄別和挑選之間,就得有一種包含自己理由的辯證法才行。大家可能不太想領教這種辯證法,不是因為它無法解釋,而是因為它太冗長,以至於你聽不過來。戀人根本無法解釋。他已見過很多風姿綽約的女人,他或許已到了一定的年齡,但他一點感覺也沒有,很突然地,他見到了她,那唯一的人兒,凱瑟琳!這不是一樁令人啼笑皆非的事嗎?愛,該去改變、美化生命的愛,竟然不起眼得連一顆芥子都不如。一顆芥子雖然往根底裏看什麼都不算,但以後能長成大樹;他為什麼挑中了她,誰都不要,偏偏要了她,這沒有依據可循(比如,關於發生這一現象的具體年齡標準),而且也沒有道理可講……而且這跟‘亞當因為沒別人可挑就挑中了夏娃’完全是兩碼事。要麼就是戀人們選擇的理由同樣也令人啼笑皆非,要麼它正好暴露了愛的鮮明的喜劇性。大家都說愛讓人盲目,他們想用這種說法來解釋那個現象。
“真要有誰去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洞裏取東西,我勸他提一盞燈,他卻這樣回答我:‘我要找的是一件微不足道的東西,我不想帶燈去。’我完全理解他。相反,如果他把我拉到一邊,很神秘地對我說他要找一樣很重要的東西,而且他將盲目地去找,我實在無法理解他。就算是怕他生氣而忍著不笑,等他轉過身,我也一定會忍不住大笑的。但愛輪不到誰去嘲笑它;那個猶太人講完了笑話,問:‘沒有人想笑嗎?’我也或許會遭遇同樣的尷尬。但是,我沒有像猶太人那樣忽略了笑話背後的寓意,並且雖然我也笑了,但我不想得罪任何人。與之相反,那些想象自己的愛有美好的理由,喜歡嘲笑別的戀人的傻瓜們,我鄙視他們。因為愛既然是說不清的,那麼戀人阿狗和戀人阿貓一樣可笑。而且,我覺得一個男人高傲地走過來,眼睛掃遍所有的姑娘,然後挑出一個他最中意的,或一個姑娘高傲地一頷首,從男人堆中挑出一個自己最喜歡的,都是最愚蠢輕狂的舉動,因為這些人隻會在未經解釋的前提下瞎搗鼓那些狹隘偏頗的念頭。我不會這樣,因為是愛本身占據著我思想,正是這一點讓我覺得荒唐,也因此害怕它,生怕我在神的眼裏和在自己的眼裏顯得可笑。因為愛如果是可笑的,那我無論是得到一位公主還是得到一位女仆,結果都是一樣可笑,就像我們看到的那樣,可愛的東西很難說得清。所以,我害怕愛情,而在這一點上我又看出了愛情具有喜劇性的證據,因為我的害怕具有悲劇性,並且是悲劇性中十分離奇的一種,它恰好成了愛情的喜劇性的佐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