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在活著的時候好好相愛
《草原魂》的演員角色都已經確定,排練日益走向正軌。孟海濤來不及鬆一口氣,新的問題又擺在了他的眼前。這部舞劇規模龐大,主要演員缺乏挑大梁的經驗,雖然孟海濤一再細致地講解,但怎麼也比不上有人示範來得明了。
孟海濤再一次恨自己的無用,已經打起精神盡力去拚了,可是他永遠無法親身給演員們做示範。他無法苛責演員,隻能對自己更苛刻,把大量的時間放在案頭工作準備上,並且四處尋找能夠助他一臂之力的專業舞蹈教師。他的要求很高,要求對方至少比自己強,一時難以找到合適的人選。
倦極的時候,頭腦中驀然閃過一個人選,如果她能來幫他……孟海濤搖頭,不可能的事,還是不要胡思亂想,免得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
結束了一天的排練,演員們都收工下班,孟海濤獨自留在狹小的辦公室裏,整理給新聞媒體的稿子。真是成也媒體敗也媒體,因為媒體過度報道,伊戀離開了剛剛站穩腳跟的娛樂圈,現在孟海濤卻要把《草原魂》的相關信息整理出來送給媒體報道,以爭取企業的讚助。他是做純藝術出身,這些商業化的工作方式讓他頭疼不已。可是托婭的舞團是純民間藝術組織,沒有任何後台撐腰,以前的讚助商因為托婭的離世而停止讚助,想要將來演出能順利進行,他不得不在新聞炒作和尋找讚助上麵耗費大量的精力。
孟海濤叫了外賣,可是他的胃實在太痛,一點東西也不敢吃,隻得一隻手抵著胃部,一隻手在電腦鍵盤上敲打,時而還要翻閱一些企業營銷資料,把自己的想法一點一點轉化成可以實施的方案。
揉揉幹澀的眼睛,孟海濤深吸一口氣,原來托婭也是這樣工作的。孟海濤終於了解到托婭的不容易,一個人撐著這麼大一個舞團,又要做主演,又要做管理,還要跑外聯。她一個弱女子,這些事是怎麼做得從容不迫的?更讓他感動的是,在這樣大的工作壓力下,托婭還分出了那麼多的時間照顧他,操心他的身體、他的生活、他的事業。他卻隻沉浸在自怨自艾中,認為別人為他付出的一切都是理所應當的。現在,他終於體會到托婭所做的一切,可惜斯人已去,再也看不到他今天的堅持與努力。
又一陣疼痛襲向脆弱的胃部,孟海濤禁不住閉上了眼睛。醫生開的常規胃藥已經完全起不到作用,大把大把的止痛片也隻像飯一樣填了肚子卻止不了疼痛。孟海濤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自己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也許,過不了多久,他真的再也撐不住了……
這些年,珍貴的東西一樣樣離他而去,輝煌的事業、美滿的愛情、可愛的兒子……一切他本以為會天長地久的東西都如同過眼雲煙。他現在還剩什麼?怕是隻有托婭托付給他的這份事業了。如果他連這都不能做好……
孟海濤疼得身體微微發顫,他緩慢地把手伸到褲袋,摸索出黑色的純皮錢包,緩緩打開,他和飛揚唯一的合影呈現在眼前。
照片裏,他抱著小小的飛揚,父子兩個臉上都帶著笑。孟海濤很久沒真正笑過了,他幾乎不記得自己曾經笑得如此開心。這張照片是托婭拍的,後麵的背景是小區花園裏開得燦爛的芙蓉花。
孟海濤伸出冷硬的手指,輕柔地撫摩照片上兒子可愛的小臉。飛揚離開那麼久,他竟然也這樣一天天熬了過來。這些忙碌的日子,飛揚的樣子有時會被他這個不稱職的父親所淡忘,但是今夜,飛揚的笑臉在孟海濤的眼前越來越清晰,成為支撐他的最後一盞明燈。
不知道忙到什麼時候,孟海濤終於關上電腦。當電腦屏幕變成一片死黑的時候,他扶著桌角想站起來,眼前卻突然像那顯示屏一樣死黑一片。孟海濤甩甩頭,想看清楚,卻隻有無數光點在眼前亂晃。他的嘴唇變得慘白,手腳冰涼,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次日清晨,早到的值日演員照例去打掃辦公室,才發現了暈倒在地的孟海濤。
“孟老師您怎麼了?”那名女演員慌亂地扔掉抹布,扶起孟海濤。他的臉色潮紅,嘴唇發紫,身體燙得像塊火炭,冷汗卻順著額角不住地往下流。
孟海濤事實上隻是半昏迷,在這名女演員的搖晃下,微微睜開了眼睛。
看到窗外明晃晃的陽光,孟海濤明白自己先是暈了,後來則是疲勞過度昏睡過去。他吃力地擺手,嗓子幹得說不出話,拚命吞了幾下口水,他才虛弱地說:“沒事,可能是有些累了。”
“可是,您在發燒!”那個女孩子帶著哭腔說。
孟海濤這才發現自己幾乎是躺在別人的懷裏,他用力掙紮著,“扶我起來。”
那女孩把手架在孟海濤腋下,孟海濤的身體像是被掏空了一樣,軟綿綿沒有一點力氣,不住地往下滑。那女孩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扶到椅子上坐下。孟海濤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我休息一下,你先出去。”
幾分鍾後,所有的演員都知道孟海濤暈倒在辦公室,並且在冰冷的地上睡了一夜。演員們嚇壞了,有人買來了退燒藥,有人端來了溫水,大家七手八腳服侍孟海濤吃了藥,卻看到他的臉色依然白得一點血色都沒有。
“孟老師還是去醫院檢查一下吧。”有人提議。其他人附和著。
孟海濤很不習慣被這麼多人照顧,他輕聲說:“我沒有大礙,隻是有些累了,我回去休息一下,張帆和吳起霞負責帶隊練功。”說罷站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出去。
演員們站著不動,幾名女演員悄悄抹著眼淚,年紀稍微大一點的張帆沉聲說:“還愣著幹什麼,排練!”
孟海濤本打算隻休息一天就回去上班,無奈身體太不爭氣,自從那天勉強撐著回到家裏以後,他就病倒在床,幾乎連起身的力氣都沒了。
藥瓶擺滿了小小的床頭櫃,幾盒沒動過幾口的快餐散落在垃圾袋裏。孟海濤咳嗽著吃下幾片藥,他的燒一直沒有退下去,胃痛也時時折磨著他。不是沒想過去醫院,可是總有點諱疾忌醫的感覺,生怕查出來身體真的有什麼大問題,就再也回不到舞團。
他打電話給餐廳,讓他們每餐送飯過來,他也知道多吃東西才能養好身體,可是昨天晚上他強迫自己硬吞下一塊雞排,不消五分鍾就全部吐了出來。胃部提出抗議,讓他一晚都沒能安睡。今天他隻好順其自然,不再勉強自己多吃東西。
第三天,孟海濤意外地接到伊戀的電話。
“師兄,我在機場,我旅行回來了,向你報個平安。”伊戀朗聲說道,因為太清脆,反而顯得有些疏離。
孟海濤一手握著手機,一手掩口,抑製著不讓自己咳嗽出聲來。那拚命壓抑的聲音在伊戀聽來卻更加驚心,像受了傷的野獸最後的呻吟。
“師兄,你怎麼了,病了嗎?”伊戀焦急起來,連聲問道。
“沒……隻是嗓子不太舒服……”孟海濤想掩飾,卻發現自己發出來的聲音虛弱不堪。
伊戀慌了,出行前孟海濤驚人的瘦削與蒼白再一次浮現在她眼前。心裏突然有了感應,伊戀連聲叫道:“師兄,我這就去你家,你不要亂動,等我!”
伊戀出了機場,慌亂地攔下一輛出租車,直奔孟海濤的家裏。她在自己的鑰匙扣上找到了孟海濤家的鑰匙。三年前她離開他家的時候,並沒有將鑰匙交還給他。兩年前她回家,發現女主人已經換成了咚咚,她也不曾把鑰匙丟掉。莫非從來她都對他不舍,隻是那時過於年輕和固執,才使她做出了離開他的決定?伊戀握住那把鑰匙,禁不住淚眼婆娑,師兄,我一直保存著鑰匙,可是我該如何找到走回過去的那扇門?
伊戀開門進來的時候,孟海濤正坐在沙發上,電視機開著,他卻仰頭靠著沙發後背,咬緊牙關忍受胃部突然而至的疼痛。
本來是想起身做個假象好不讓伊戀擔心的,可是他起了一半,又跌坐回去,他痛苦地閉上眼睛。
“師兄,你怎樣?”伊戀丟掉旅行箱,奔到孟海濤身前,清涼的小手撫上他的前額。
孟海濤身體一顫,這種清涼的柔軟,多久沒有體驗過了?上一次,好像是在伊戀剛離家後的夢中。他慢慢睜開眼睛,看到了伊戀含淚的大眼睛,點點波光溫柔似水,一直流到他的心中。
那麼,不是夢?
孟海濤微微一笑,“不要緊,別擔心。”
“我扶你進房休息。”話音未落,伊戀就熟練地扶起孟海濤的身體。以前她就像是孟海濤的一根小拐杖,隻要把身體依靠在她身上,孟海濤在家裏就可以很方便地活動。
昏暗的房間,一桌的藥瓶,桌上幾乎沒有動過的盒飯,灼痛了伊戀的眼睛。背過臉抹一把眼淚,伊戀扶孟海濤上床,給他蓋好被子,“我去煮一點粥給你吃,然後去住院。”
不再是那個柔柔弱弱的小女孩,伊戀的聲音裏帶著一點不容反駁的霸氣。
廚房裏叮當一陣響,半小時後,小米粥的香味飄了出來。
又過了一會,伊戀才端著一隻小碗出來,“我沒經驗,所以不敢走開,一直看著,怕糊。”她輕聲說,用小勺子攪著碗裏的粥,“熬得很爛了,一定很養胃的。”
最近一直吃快餐,早就弄傷了胃口。此時胃雖然還是疼,孟海濤卻依然很向往眼前這碗小米粥醇醇的香味。
“我喂你。”伊戀很自然地把一勺粥遞到孟海濤的嘴邊。孟海濤像被催眠了似的,乖乖張開口。
溫熱的粥,綿軟香醇,小小地抿一口,讓它緩緩滑進胃裏,不但沒有預期的疼痛,反而是一種說不出的熨帖。孟海濤放鬆下來,一口口吃下伊戀喂過來的粥。
伊戀的神情專注而虔誠。溫熱的蒸汽氤氳在兩人中間,孟海濤冷峻的麵孔漸漸變得柔和,伊戀水樣的大眼中煥發出聖潔的光彩。此時他們不再是一對已經分手許久的情侶,氤氳的霧氣把兩顆心拉近融合,沒有情欲,卻帶著深深的關切,就像初夏傍晚蝴蝶翅膀帶起的那陣微風。
中藥帶著苦澀的香味從廚房彌散到整個房間。伊戀手腳麻利地關掉煤氣,用幹淨的抹布墊著,端起小小的砂鍋,把濃稠的湯汁倒進細瓷的小碗裏。她從來都是不諳家務的,但是當她真心想把一件事情做好時,她發現自己學得比許多人都快。
伊戀把藥放到桌上,看看手表。孟海濤早就該回來了,剛好可以趕在藥涼了之前喝。上班前一碗藥,下班後一碗藥,這樣仔仔細細地養著,孟海濤胃痛的毛病似乎好了很多。以前他就是太不注意保養了,才搞得身心俱損,現在給他補身子,希望還不算太晚。
伊戀小聲歎了口氣,孟海濤的身體還沒有好,隻是剛剛退了燒,他就立刻回到舞團工作。那瘦得直打晃的身體讓她的心都跟著揪了起來。他不但要做編導、指揮排練、處理日常事務,甚至還要出去聯係演出讚助。她那有著濃濃書卷氣的師兄,居然要放下芭蕾王子的身份,張口請人家出錢讚助舞團的演出。是什麼在支撐他呀?他擔心自己再次發病,一般下班後就會盡快趕回家裏休息。她覺得他快要倒下了,可每個清晨他總會強打精神開始新的一天。
門外響起輕微的哢嚓聲,伊戀知道是孟海濤回來了,連忙迎出門去,孟海濤一個趔趄,幾乎撲倒在伊戀身上。
“師兄,你沒事吧?!”伊戀忙扶住搖搖欲墜的孟海濤。
孟海濤搖頭,竟然還在溫暖地笑。
“不是說那家公司離家很近嗎?怎麼去了這麼久?”伊戀擔憂地問。
下午有一家實業公司把電話打到孟海濤的辦公室,問他還需不需要讚助。孟海濤欣喜若狂,對方就讓他準備相關資料,到公司去談。那家公司離孟海濤家很近,孟海濤飛快地準備了資料,還頗為欣喜地給伊戀打了個電話,告訴她談完事情就直接回家。
張浩的辦公室並不張揚,每件陳列品卻透出低調的考究。孟海濤暗暗欣喜,看來張浩是個有點品位的人,而這家公司,實力也非常不錯。誰知張浩看了孟海濤帶來的資料,立刻變了臉色,原因是他沒有找到托婭的名字。一問之下,才知道托婭竟已經不在人世。
張浩坐在巨大的黑木辦公桌前,都沒讓孟海濤喝一杯水,就拒絕了他,“沒有托婭,我們不能讚助。”
一股寒意直襲孟海濤的心髒!他咬住下唇,快速地思索,慢慢地說:“除了托婭,我們還有許多優秀的舞蹈演員,他們都是跟隨托婭多年的……”
“我知道托婭舞團的演員都很有功底,但是我要的不是舞蹈,而是商業效益。沒有托婭,誰會關注你們?誰會報道你們?又有誰會花大價錢去劇場看跳舞?”
張浩的三個問題把孟海濤逼問得啞口無言。他是舞蹈家,不是生意人。他壓根就不懂得談生意!
他禮貌地和張浩告辭,出來以後才覺得全身像冰一樣冷。他心緒煩亂,沿著街道慢慢地走了很久。假肢把身體磨得疼痛無比,他也無暇顧及。他隻想一直走下去,讓身體疲憊,麻痹緊繃的精神。
足足走了三站地鐵,家門已經近在咫尺。孟海濤的情緒平複了,站著做深呼吸,調整自己,然後繼續走回家裏。這一路,他下定了決心,沒有人在意他曾經的光環,也沒有人看到他現在的努力。但他必須繼續堅持下去,因為他的身上,承載了已經過世的托婭,和正當青春年少的演員們的希望。
孟海濤決定,不管怎樣,都讓伊戀看到他微笑的臉。
孟海濤坐在沙發上,讓自己全身放鬆下來。麵對伊戀詢問的目光,他輕鬆地說:“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需努力。”
伊戀明白他的意思,談判失敗了。師兄都那麼堅強,她也不想表現得太失望,笑著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藥已經熬好了,我給你端來。”
黑黑的藥汁,嫋嫋地冒著白氣。都說這東西養胃,可是他喝下去以後,胃裏像針紮了一樣難受。不過喝了中藥後再吃止疼藥就能很快發揮作用,至少他夜裏不會頻頻地被痛醒了,精神也跟著好起來。
孟海濤仰頭把藥汁一飲而盡。雖然他對苦早已有了足夠的抵抗力,藥汁下肚的瞬間,還是禁不住把眉頭皺成“V”字。
伊戀立刻體貼地遞上一杯清水。
孟海濤漱漱口,嘴裏的苦味淡了,笑道:“謝謝。”
伊戀端詳他,“師兄,你的臉色很不好,還是去醫院檢查一下吧!”她已經勸了他幾天,他卻怎麼也不肯。以前真不知道師兄是這樣倔強的。
不出所料,孟海濤說:“臉色差隻是因為有點累。胃病就是靠養的,看了也是開這些藥,我現在每天喝著,慢慢就好了。”
伊戀急得皺起眉頭,欲再說服他,卻被孟海濤轉移了話題,“伊伊,你有沒有想過,接下來怎麼辦?”現在她每天都會來他家熬藥煮飯,好像從來沒有考慮過工作的事,讓他不得不關心她的前程。
“肯定是重新跳舞啦,我隻有這一個特長呀!”伊戀故作輕快地說。
“是嗎?”孟海濤的眼睛發亮,不假思索地說,“來托婭姐的舞團吧,托婭姐走後,舞團缺乏品牌號召力,你要是加入了,不但可以做領舞,還能做教練。”除了讚助,舞蹈編排的一些細節孟海濤也無能為力,他無法示範,無法領舞,隻能讓演員自己慢慢地去感悟。他太需要一個像伊戀這樣有豐富經驗的演員了,而且她還那麼年輕,舞台生命還很長。孟海濤甚至有些激動了,看到伊戀重新在舞台上翩然起舞,那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心願啊!
“今天,張承伯團長給我打電話,我的人事關係還在芭蕾舞團,他說又要籌劃新劇,讓我回去。”伊戀低著頭說。
“哦……”孟海濤起初有點失望,很快又說,“那更好了,畢竟你在那裏付出過十年的心血。真好,我們的芭蕾公主又回來了。”孟海濤由衷地為她高興。
伊戀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再說吧,我想再休息一陣子。”回芭蕾舞團,並不意味著回到從前,對於未來,她真的一點把握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