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瓦崗風雲 第一章 風雲初起(1 / 3)

第一篇瓦崗風雲 第一章 風雲初起

【驚變】

隋大業九年(公元613年)六月底,高句麗的軍事重鎮遼東城(今遼寧省遼陽市)。

楊廣率領他的隋朝大軍已經苦攻了遼東城三個月。

這是楊廣的第二次東征,他從繁華的中原跑到苦寒的遼東大打出手,當然不是為了搞點高麗人參。

傾國而來、欲滅其國的原因很簡單,作為大隋朝的藩國,高句麗的國王卻拒絕到長安參拜楊廣,保護費也是交一年不交一年,還時不時在北方那裏動武。

楊廣是當時的“聖人可汗”,他從父親隋文帝楊堅那裏繼承了這個光榮的稱號,也就是說他類似於武林盟主,不服號令自然是雖遠必誅,但楊廣親征高句麗也不僅僅是為了維護帝國的權威。

很多年以前,楊廣的父親隋文帝楊堅同樣攻過高句麗,最後以失敗告終。

每個二代都有超越一代的夢想,“征服高句麗”將是楊廣超越父親最好的機會。

楊廣望向箭矢遍地,牆損門破的遼東城,他已經看到了勝利的希望。

城外,諸路大軍群起而攻。飛樓、撞車、雲梯、地道、衝梯竿各施其技,中原的攻城術在遼東城下盡數展示了一番。但顯然,對方的神經相當強大,憑借著堅城深池,一次次抵擋住了進攻。

楊廣並不著急,他還有最後的撒手鐧。

城外已經準備了上百萬隻麻袋,裏麵裝上了泥土。隻需一聲令下,這百萬隻麻袋就能堆到遼東城牆下,堆成一道直達城頭的魚梁道。為了保障施工進度,維持施工秩序,工頭楊廣專門組織了防暴隊,裝備了八輪樓車,這個樓車非常彪悍,比城還要高,楊廣在上麵布置上弓箭手,可以隨時居高臨下,對膽敢破壞魚梁道建設的高句麗士兵進行嚴厲打擊。

萬事俱備,連東風都不需待。

遼東城指日可下,進攻的號角就握在楊廣的手上。很快,他就可以實現掃蕩天下,超越父親的夢想,從而達到人生的另一個頂峰。事實上,他一直是命運的寵兒,但命運似乎決定不再眷顧這位雄壯的男子。此時,一匹從涿郡出來的快馬正疾馳而來,它將把楊廣的夢想擊得粉碎。

涿郡(今北京),遼東隋軍的中繼站,深夜。

搖曳的燭光照亮了一張略顯老氣的臉,這位長者的旁邊是另一位稍年輕的官員。

年長者壓低了聲音,告訴對方他最近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有一群本該待在遼東前線的人在悄悄回撤,這群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他們都是禮部尚書楊玄感的兄弟或者親戚。

如此組團逃亡,隻意味著一點:楊玄感要造反!

聽到這驚天動地的消息,年輕的官員似乎並沒有吃驚,隻不知是因為燭光還是興奮,他們的臉色漸漸紅潤起來,而聲音卻更低了,低得隻有天知,地知,他們兩人知。

天亮的時候,他們終於結束了密談,似乎已經得出了答案。

年長者叫來隨從,掏出一封密函,下了一個命令:“速將此信送達禦駕。”

年長者,是時為衛尉少卿的李淵,後人多稱他為唐高祖。年輕者,尚輦奉禦宇文士及,楊廣的女婿。

真正的驚濤駭浪即將掀起,每一個欲駕長風破巨浪的人都不會畏懼這樣的時刻,但真正高明的弄潮兒是不會搶著去衝第一浪的。

望著隨從匆匆離去的背影,李淵朝宇文士及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

楊玄感能將此浪掀得有多高呢?

黎陽,遼東隋軍的後方糧草基地。

禦河岸邊,一個留有須髯,身材健壯的男人正望著河麵,河麵上停滿了大大小小的船隻,船裏裝的是本該早就送往遼東前線的軍糧。

這位仁兄正是隋朝的禮部尚書楊玄感。他在此地負責督運軍糧。

烈日下,楊玄感眯緊了雙眼,腦海裏似乎又浮現出父親楊素的身影。

大隋朝第一重臣光祿大夫、太尉公、十郡太守楊素去世已經有一些年頭了,他的死是一個謎。

七年以前,楊素突然病倒,一病就有駕鶴西去的勢頭,這實在有點反常。楊素雖是高官,但平常也沒忽視體育鍛煉,雖然好色,但絕不縱欲,雖然年已六旬,但極重養生,斷然不是說病就病的幹脆人。

種種跡象表明,楊素發病之前,曾經跟楊廣吃過飯,喝過酒。當然,楊廣是不是下了毒,史書沒有明寫,我們不能斷言。

況且,自從楊素病倒之後,楊廣特批宮裏的名醫前去醫治,賜予各種名貴藥材。

家人將熬好的藥端到楊素麵前。

楊素原本閉上的眼睛睜開了,眼簾裏又重新射出懾人的光芒。看清了那碗藥之後,楊素露出了一絲苦笑:“我難道還需要再活下去嗎?”

螻蟻尚且偷生,而曾經征戰南北,殺人無數,權傾天下的楊素卻放棄了生的希望。

楊素大概知道,皇帝陛下不是搞送醫下鄉,他是盯著沙漏來掐自己的死期的。

事實確實如此,這會兒楊廣就在宮裏秘密召見太醫,詢問楊素的死期。

這一切源於楊素的一次政治投機。數年以前,楊素為了延續自己的權勢,選擇把賭注押在時為晉王的楊廣身上,幫助楊廣戰勝了當時的太子楊勇,奪得嗣位,不久後,更助楊廣登上了帝位。

顯然,楊素立下了佐立的大功,但同時,他又犯下官場大忌。

他知道得太多了。

楊素複又閉上眼,抿緊嘴。不久後,楊素便因病“不治”永遠離開了。

楊素去世的時候,楊玄感還在外地當刺史,他並沒有馬上理解父親放棄治療的原因,直到有一次,他聽到一個消息。

有一次,楊廣冷笑著跟旁邊的隨從說道:“楊素要是不死,他全族都要完蛋!”

原來父親是為了保全家族而主動走向了死亡。

明白真相以後的楊玄感變了,他不再是大大咧咧的官二代,善於高談闊論的他變得沉默寡言。時人不知,以為楊玄感又傻了,變回了小時候的“癡兒”。隻有少數人知道,沉默的楊玄感才是可怕的楊玄感。

此時的楊玄感是一座沉默的火山,在黑暗處,正在積累起力量,一旦噴薄而出,將掃蕩它經過的一切。

楊玄感從黎陽岸邊站了起來,目光轉向了北方,嘴角不經意露出了冷笑。

楊廣,你的末日到了。

沉默的火山終於爆發。

怒嘯吧,以父之名!

楊玄感率領親信衝進了黎陽城,關上城門,將城內的壯丁都集中了起來,城內有數千運糧到黎陽的丁夫以及船工。楊玄感告訴他們,楊廣昏庸無道,現在強征遼東,百姓生怨,從今天起,我將與大家一起討伐暴君。

楊玄感聽到了滿意的回應,這些丁夫並沒有感到害怕,反而山呼萬歲。

千裏迢迢運糧到遼東不是一個輕鬆的活,要是一不小心,損失糧食,對不上數量,也是死路一條。造反雖然也會死,但至少死得壯烈。

楊玄感已經邁出了第一步,接下來,他將等待自己的盟友,數天前,他就向自己的親戚朋友發出了警報,指示他們迅速逃離所在的隋營,前往洛陽共襄盛舉。在這些人裏麵,楊玄感最熱切盼望的不是他的兄弟,而是一個朋友,這是父親留給他的一個朋友,很多年前,父親就曾經告訴過他,這個人可以幫你成大事。

此人大概算是隋末年間最不安定的一分子,他姓李名密,原是隋帝楊廣的一名侍衛。

【誌向】

隋朝大業初年,時任左親衛大都督李密被趕出了宮殿,據記載,在一次上朝結束後,皇帝楊廣找到了左親衛大將軍宇文述,劈頭就是一句:“左儀軍中那個黑臉小兒是誰?”

愣了一下,宇文述發現皇帝臉色不對,於是馬上搜索記憶庫,好在標的物特征明顯,黑臉,年紀輕,個小。

“此人是蒲山公李寬的兒子,名叫李密。”

李密?楊廣默念這個名字,心裏湧起一股莫名的不適。

“這個人左顧右盼,以後不要讓他進宮宿衛了。”

說罷,楊廣轉身離去。下一個命令,等自己的結果,這是他的權力。

李密算是站著中槍了,史書記載,李密個頭不高,形象不佳,氣質一般。此種長相,頗似《水滸傳》中的宋江。

形象決定命運,楊廣十分重視下屬的外在形象,他喜歡搞國際大聯歡,在長安城接待屬國來使,李密如此長相有損大隋帝國更高更富更強的國際形象。更不妙的是長得還黑,試想一下,皇帝陛下在上麵展望帝國未來,描繪宏偉藍圖,猛然望見角落裏的李密,難免會有眼前一黑的感覺。

實在不是利國利民的好兆頭啊。

讓李密滾蛋很容易,皇帝要炒一個人本是不需要理由的,但解聘李密還真有點不好辦,困難在麵子上。

李密的父親是知名武將——蒲山公李寬,其曾祖李弼更厲害,是西魏皇朝最為顯赫的八柱國之一。就是剛才一不快樂就要讓人下崗的楊廣,他祖上在那時也不過是八柱國下麵的大將軍。

人家是有根有底的,沒來由地讓人家卷鋪蓋走人,雖然沒有勞動局管,但朝野輿論卻不得不顧及。

好在,宇文述是一個聰明人。

宇文述,左衛大將軍,封許國公,總領軍事,此人沒別的特長,唯善辦事,領導交付之事,能辦的則辦,不能辦想辦法也得辦。

不過二日,宇文述叫來了李密。寒暄之後,宇文述也不說話,把眼睛盯著李密看,直看得李密額頭滲出一層細汗。

望著開始露出不安表情的李密,宇文述心知事情辦成了一半,但凡勞資談判,講究氣勢,隻需兩眼直視,就讓李密惶惶不安,手足無措,足見此人是廟堂菜鳥,容易打發。

視線交鋒之下,李密萎靡不振,宇文述氣定神閑,一切盡在掌握。於是,宇文述歎了一口氣。

長長的一口氣。尾音升空之後,繞梁三圈,在梁上打了一個結方撲通落地。

“看兄弟也是一個人才,智力超於常人,家世更是顯貴,應該以才學顯名,何苦在近衛裏混跡!”

聽到這句,李密當場表示馬上辭掉親衛都督之職,回去苦讀經書,以才學報效朝廷。

宇文述果然雄才,活生生把辭退辦成了自動離職。

宇文述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但馬上,他就有些笑不出來了。

隻見李密正容,肅立,然後朝宇文述深施一禮:“多謝國公指點!”

別人要炒你,你還要謝人家,這大概是腦袋燒糊了吧。

事實上,確有一股熊熊烈火在李密的身上燃燒,燃燒部位卻不是別處,而是內心。

李密又黑又小,按理不容易被人發現,可卻被楊廣一眼挑了出來。個中原因其實是李密經常在大殿上東張西望。李密經常東張西望,不是劉姥姥進了大觀園,找不著北,而是走了神。走了神的原因是李密總覺得自己站錯了人生的位置。

宮殿之內,九五之尊自然高高在上,俯視眾臣,這種氣派,就是心存模仿之意都是罪過,而帝禦之下,文武百官,個個紫衣金帶,氣度非凡。

天下權勢盡在此殿,為什麼偏我站在這裏,穿著奇怪的武服,拿著笨重的兵器,還挺直了腰,跟殿中的柱子較勁。

每個迷惘的人都會問自己:

我是誰?我為什麼在這裏?

托宇文述的福,李密終於找到了讓自己站立不安的原因。

原因隻有一個——無誌。

男人無誌就不知道明天要向哪個方向努力,對明天的自己一無所知,才會不安。

宇文述的客套,正中李密之內心最深處。此刻的李密仿若被三萬伏高壓擊中,一種無比神聖的感覺如電光般疾走全身。

李密想起了曾祖李弼的格言:“丈夫生世,會須履鋒刃,平寇難,安社稷以取功名;安能碌碌依階資以求榮位乎!”

曾祖的名言早已記於家傳,教諭後人;曾祖的名言亦丹青史冊,留芳千古。

做替人清道、為人警戒的侍衛不是我的人生,我相信我的人生有更重要的內容等著我去完成。

李密打了報告,辭去了工作,理由是傷病,好在當年病退也不需要醫生證明,又有上司宇文述親自督辦,很快就辦好了手續。

脫下官服,李密離開了宮城,走之前,他回過頭來,眼前是富麗堂皇的隋朝大興宮。

他曾經在這裏虛度過年華,希望走一條官宦子弟尋常晉升的道路,但命運卻拒絕了他的平庸。

離開吧,告別昨天的自己,奔向明天的自己。

明天的我將是全新的我,我之所以成為李密,不是因為我是李寬之子,李弼之曾孫。李密之所以為李密,是因為他人無法代替的光芒!

甩開長袍,邁開大步,李密將皇宮留在了身後。

當找對方向,路會越走越寬。

【牛角掛書】

轉眼數月過去了。

自從當天李密炒掉楊廣,瀟灑地從大興宮邁步而去後,長安城內就再難看到他的身影。許多跟李密來往的親朋好友紛紛報告,許久沒見著李密其人。

在李家大宅裏,李密雙眼發紅,頭發蓬鬆,身上還散發著一股三月不著清水的奇味,儼然一宅男爾。

李密麵前書桌擺著散亂的書籍,乍眼一看,兵書有之,《史記》有之,《漢書》有之。

原來在閉門充電。

這種精神是值得鼓勵的,但這種方法是不值得提倡的。閉門充電跟閉門造車並無兩樣。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孟子曰: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結合兩者推導可知,獨習之不如眾習之。

不見天地,怎知世界廣闊,不站於巨人之肩,怎能超越巨人。

李密猛然醒悟,收起桌上的書卷,取塊布包好。轉身出了書房,來到牛棚,牽出家裏的老黃牛,鋪上蒲草墊子,將書包掛在牛角之上,牽出家門,向目瞪口呆的家人丟下一句話:“我尋師去。”

李密早有名師的人選。東海人包愷博學多才,尤精《漢書》,為當時世上習《漢書》之宗匠。李密欲習《漢書》,當然必尋此人不可。

於是,道路之上出現了一個騎牛的年輕人,騎牛是大隋朝常見出行方式,普遍如二十年前騎自行車,一般而論,普通青年騎牛打蒼蠅,文藝青年騎牛吹簫,李密在看書。

李密打開書袋,取出一卷《漢書》,信手翻開,剛看數行,就被一句話吸引住了:“書足記姓名而已。劍一人敵,不足學,學萬人敵耳。”

飽讀詩書的人,都知道這是曆史上著名人物項羽的名言。深深吸引李密的是“萬人敵”三字!

掩上書卷,李密眼前浮現出項羽身著烏甲,率八千子弟兵渡江,巨鹿一戰而滅暴秦的形象。想到這裏,李密不禁心潮澎湃,雙頰緋紅。

大丈夫立於世間,當如楚霸王!

此情此景,史書稱為牛角掛書,與鑿壁借光同樣成為勤學的代名詞,但深究一下,還是牛角掛書值得推薦,主要是易於向廣大的人民群眾推廣,現在交通這麼擠,上個班跟李密騎牛差不多,擠公交之餘看個書何樂而不為。而鑿壁借光一有毀壞建築物之嫌,二來,萬一被當成鑿壁窺“走光”就不好了。

且說李密驚歎於項羽的橫掃天下,卻不知道很多年後,史家著書亦將他稱為項羽般的人物。就在當下,李密神往萬人敵的無上境界時,毫不察覺當時世界活著的萬人敵就站在他的身後。

一個六十上下、衣著華麗、相貌雍容的男子拉緊了馬韁,悄悄地走到了黃牛後麵,一聲輕問將李密從楚漢古戰場拉了回來:“這是哪裏的書生?勤學如此!”

來人不認識李密,倒情有可原,李密一下崗職工,名不揚,身不顯,但李密不可不識來人。

抬頭看到對方後,李密連忙下牛,施一拜禮:“見過越國公,晚輩李密有禮。”

來人正是隋朝越國公楊素,此人平陳國,靖江南,驅突厥,戰功卓著。還有擁立之功,實是大隋帝國第一大臣。必須要說明的是,這個第一大臣要加一個詞來修飾:名義上。其原因是楊素雖然勞苦功高,但生平自視甚高,據總結他生平隻服三人,除此三人之外,楊素素來是鼻孔出氣,眼白掃蕩。

皇帝楊廣不在此三人之列。

不把皇帝當幹部是不行的,楊素被架空了起來,位高但管不了事。要不然,大隋朝疆域廣闊,子民眾多,輔政大臣日理萬機都來不及,哪有閑情跑到這野外偶遇李密。

如果說李密是自動辭職的話,楊素算是停職不停薪。

當下,兩個社會閑散人員就在路邊討論起《漢書》來,經過一番探討,楊素深歎此人是少年英才,遂熱情邀請李密先放下尋師一事,到家裏詳談一下。

楊素位極人臣,平時就是拿著帖子抬著銀子求進楊府都不可得,現在楊素親自邀請,李密當下應承,掉轉牛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