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高塔雙豔 12
畢小青的手掌已青白見骨,她曉得自己又瘦了,樓下房東太太好心給她燉的笨雞湯與糯米羹,似乎都沒有起作用。她終日都有些惶惶的,時常不自覺地撫摸脖頸,仿佛死神之手從未從那裏鬆開過。尤其夜半時分,她終是醒著的,仿佛有一根刺抵在腦仁深處,一旦睡眠壓近,它便上前衝殺抵抗,搞得她動彈不得。
那一晚,她原以為還會如往常一般,聽窗外冷風呼嘯,那張花了一個版麵刊登上官玨兒服毒自盡的《申報》令周遭愈發顯得風哽草咽。她將棉枕折彎,堵住自己的耳孔,竭力想要入眠,可惜不頂用,終有一些瑣碎的聲音會化作透明水流,潺潺灌入耳內。
呼吸聲、貓叫聲、落葉掃地聲、樓下賣燒肉粽的阿伯收攤的響動、腳步聲……
腳步聲?
她猛地睜開眼,棉被裏溫暖渾濁的空氣霎時變得堅硬。待掀開被子時,另一個人的呼吸聲便愈發濃烈起來,不規則的,甚至充滿憤怒的淩亂吐息收緊了她的神經!她即刻拉亮電燈,室內變成了一個古怪的白夜,什麼都暴露了。
“你是誰?”她竭力保持平靜,既不尖叫,亦沒有操起墊被下的防身匕首來自衛。
因那個幽靈般潛入的人,亦是女子,年紀比她略小、表情比她更驚恐的女子。
一瞬間,她們的對峙,似乎完全失去了凶險的張力,反而有些淒涼起來。
“姑娘,你看起來不像是沒飯吃的,麵相也不奸險,怎麼會想到幹這種營生?”畢小青盡量放低音量,似是起了憐憫之心。
那姑娘頭顱不停顫動,有些要退縮的意思,卻又不甘心,像鼓了極大的勇氣才開了腔:“你離開斯蒂芬吧,要不然我跟你拚了!”
她這才發現來人手裏握著一柄烏黑的舊剪刀,顯然是普通人家修剪枝葉和蝦須用的。畢小青有些想笑,隻是看到對方白慘慘的尷尬處境,又有些不忍,於是撐起身子,想下床。孰料姑娘卻吼道:“不要動!”遂靠近了兩步,將剪刀尖端逼在她的喉間。
畢小青並沒有怕的意思,她曉得什麼樣的人才真正可怕。
“姑娘,我不認得那個叫什麼斯蒂芬的,所以你找我拚命就有些荒唐了。不然,你坐下來,慢慢講一講事情原委,也免得我糊裏糊塗便死在你手上,你冤,我更冤,不是麼?”
她沒有回應,像是怕受騙,隻是刀尖又逼近了一些。畢小青隻得退後,靠在牆壁上,隔著薄睡衣的背脊已熱氣全無。
“你不要裝!他就是這樣,喜歡愛騙人的女人,你是,另一個也是!”話畢,她已泣不成聲,眼淚鼻涕已混到一處。
“另一個又是誰?”畢小青覺得有機可乘,便將背部稍稍脫離了冰冷的牆麵。她清楚對手越慌亂,自己便愈危險,但同時也最具逃脫的可能性,如果再繼續糾纏下去,便隻能抽出墊被下的匕首與之對決。
可是……她望住對方與她一般細弱的手臂,不由得又猶豫起來。
“你不要管另一個是誰,我……我找不到她,就隻能來找你!”
“你認為那個斯蒂芬在我這裏?”畢小青偷偷換了個姿勢,將身體前傾,右手慢慢挨近床邊,“你若真有這個懷疑,可以找一找的。”
她咬牙瞪了她好一陣,突然退至衣櫥邊,將手伸到背後,拉開了衣櫥門。這一連串動作做得很艱難,因她的眼睛一刻都不曾離開畢小青。
畢小青對她點點頭,示意她轉過身去查探,且用表情保證她不會起任何惡念。
於是她轉身,翻找裏頭少得可憐的幾件衣服。三件灰羽旗袍,兩件厚羊絨風衣,兩件棉短褂,一件黑色男式風衣,並男式厚西裝三件套。底下的抽屜裏是一些內衣,襯衫很少,然而都很新,像沒穿過抑或隻穿了一水的……
那姑娘將裏頭兩套男裝摸了好一陣,令畢小青不由心髒一陣打鼓。
半晌,她總算回過身來,隻是手中利剪並未放下。
“對不起,大概是我搞錯了。”聲音有些遲鈍,但很肯定。
畢小青略略鬆了一口氣。
旭仔在家中靜養整五日。前三日,他一直在睡覺,似乎要讓每一寸筋骨自行調整,直到肩背處的疼痛不再洶湧。第四日,他到樓下吃了一碗小餛飩,又從一個猶太裔商販手中買了許多可以存放的罐頭,但是剛吃了一口沙丁魚便吐光了。第五日,頭痛欲裂,他對自己被推入珍妮家地下室的事情耿耿於懷,尤其是那張從《海上花列傳》中掉落的紙片,他越想越覺得,那不是紙片,應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