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高塔雙豔 9(1 / 2)

第三章 高塔雙豔 9

花園街的黃昏沒有落日餘暉的美景,卻彌漫著腔調沉悶的汙濁氣。幾對洋人夫婦牽著獅毛犬在石板小徑上散步,甜膩的桂花香繞過每個人的鼻尖,又飄忽而逝。雲層附著了一些詭秘的淡粉,懶洋洋地在天際巡遊。

旭仔走過這樣的街道時,總是心情舒暢,感覺身上所有的骨頭都拆卸下來擦拭幹淨了一般,整個人都是純潔的。他憶起在廣東經曆腥風血雨的日子,為了逃命,便闖進一間民宅,全然不顧裏頭正在批改作業的教書先生。那教書先生並沒有驚慌,卻撈起床單,讓他躲進底下去,他在下麵看著教書先生著一雙黑色布鞋的腳在來回移動。待危險暫時過去,教書先生將他從床底拉出來,給他燉了一碗米仁粥,還包紮了右臂的刀傷。

他觸到教書先生微涼的手指,一雙包藏智慧的眼睛在圓形鏡片後閃爍著光芒。他不禁猜想對方的年紀,皮膚如此挺括,表情卻像五十歲了。

“為什麼救我?”他也知自己提了一個蠢問題。

教書先生拿過一麵鏡子,照他那張被疼痛扭曲了的臉。

“因為你生得美,倘若剛才衝進來的是個五大三粗的醜漢,我是必定不會救的,反倒是逃出去作罷。但你是靚仔,你記得,靚仔靚女,總是比較占便宜。”

若幹年後,他來到上海,充分領略到那教書先生話裏的分量,隻可惜麵上的疤痕斷了他的特權。於是他總是在心裏暗暗慶幸,倘若當初已被破了相,依那張殘缺的麵孔,又怎能打動那教書先生救他性命?

所以“美色”是旭仔最在意的東西之一,沒有美色,隻能憑頭腦,兩者均無的話,在上海灘幾乎無法生存。於是他總是留意那些外形出眾的男女,尤其百樂門這個地方,舞女都要靠天生的本錢吃飯,旭仔總是嚴格評判她們的姿色,並偷偷預測這些女人的未來。有那麼幾次,他猜得極準,但是小胡蝶的下場卻令他不禁懷疑起那教書先生的價值觀來,漂亮女人未必總是幸運的,有時她們會不自覺地吸引仇恨與野心。他進而又想到米露露,這位珠圓玉潤的大美人兒,五官如西洋女子一般大氣,可她的魯鈍與自作聰明卻損傷了福運,所以怎麼樣都無法飛黃騰達。

旭仔實則也沒有什麼發財的念頭,當年的一腔熱血早被刀光劍影嚇得無影無蹤,他如今隻想辦好自己的事,比如像現在這樣,潛入珍妮的住宅,找到邢先生想要的東西。

那幢兩層樓的西班牙式建築係一位搞煤礦的山西暴發戶在上海置下的一塊私產,目的便是金屋藏嬌。珍妮一死,那裏便暫時空了出來,管家仆人均早已遣散,房子亦因沒有人氣而變得死寂。花園中茅草瘋長,幾株細小的楓樹頗煞風景地彎曲著枝幹。旭仔踏過幹枯的草坪,用硬幣在屋子後頭的落地玻璃窗上畫了一個圈,敲碎,伸手進那玻璃洞將窗子打開,乳白色花邊窗簾吹拂到他臉上,有癢癢的感覺。

他開始替珍妮惋惜,有這樣的安身之處,又何必去做冒險的事?正如教書先生講的,俊男靚女,總是在世間占盡便宜。可教書先生那張清秀的麵孔,到最後還是毀在一瓶硝鏹水裏了,旭仔是眼睜睜看著教書先生的前妻撲向他的,而他則如往常一般腋下夾一本卷了邊的《詩經》走在巷子裏,風穿過他空蕩蕩的長袍下擺。他與她在最狹窄的地方打了個照麵,旭仔就跟在後頭,隻覺那是一個麵色蠟黃、唇皮被怨恨染白了的婦人,無名指上戴了一枚瓷戒,白瓷片上恍惚還印著那男人玉樹臨風的頭像。她猛地將瓶口對住教書先生揮出去,教書先生沒有躲開,隻是捂著臉蜷在地上慘叫。

不知為什麼,旭仔沒有去追那婦人,卻看著痛苦掙紮的教書先生,一言不發。

記憶被房內幽暗的光線擾亂,旭仔拿出金屬打火機,製造了一點兒光明。隨後摸上樓梯,辨別哪裏是珍妮的房間。

最後選定一扇虛掩的白色鏤花門,因從門縫裏看到有一張西洋四腳床,便猜到那必是主人的寢室。

在那裏,旭仔一麵回味教書先生麵目全非的慘狀,一麵翻箱倒櫃。他並不介意在離去後會被人發現這裏來過不速之客,重要的是找到那東西!

但是在翻查的過程裏,旭仔自己都覺得好笑,人都死了好幾天,這裏多半亦被警察和自家仆人掃蕩過無數次了,東西說不定早已收走,哪裏會留給遲來者一點機會?但倘若不查,又顯得不夠盡責,所以他找得非常仔細,摸過被褥的每一個邊角,把枕頭悉數割開,還想辦法打開了床頭的保險櫃,保險櫃裏還是空的。

旭仔了解女人,知道她們藏東西永遠離不開臥室和床,於是他甚至把四隻金屬床腳都抬起來,擰掉墊腳,看那些空心的管子裏是否會存在奇跡,梳妝台的每一個暗屜也都開啟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