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八十三 剪彩(1 / 3)

卷六 八十三 剪彩

銀馬大酒店的開業大典定在四月十八日上午十一點四十八分,這是為了剪了彩後,留下客人共進午餐。已準備了四十八桌酒席。第一發禮炮將在十一點四十八分鍾準時鳴響,將放十八顆禮炮,請了省武警總隊的軍人來完成這項工作。到時候一定很好看,還一定壯觀。龐大的軍樂隊也請好了,將在那一刻奏樂。交警和公安都打了招呼,到時候進行交通管製,公安局劉局長答應到時來祝賀銀馬大酒店開張,劉局長在電話裏承諾說“我一定來”。還有何副市長會來,何副市長的秘書說何副市長於十一點半鍾到,何副市長將親自為銀馬大酒店開張剪彩。那天,他鍾鐵龍自然也是個重要人物,他將和何副市長一並為自己的酒店開業剪彩。中午,在酒店二樓的餐廳裏將宴請客人,請了很多省裏或市裏的頭頭腦腦,除了市政府和市人大及省人大的領導,還有市政協、省政協及省、市工商聯的領導界時都會來,為他的銀馬大酒店開業喝彩、壯威。電視台和報社的記者也請了不少,請他們宣傳長益市第一家私營大酒店於改革開放的時代裏誕生了,這可是一件很有新聞由頭的新鮮事,很多人都想目睹這位被報紙和電視台宣傳得十分神秘又頗具愛心的大老板的風采。

這些天裏,鍾鐵龍都在忙著銀馬大酒店開業的事,給這個領導發請柬,給那個領導打電話,希望他們能於四月十八日上午十一點半鍾趕到銀馬大酒店。他就忙著這些事。三狗跟他一起忙,忙得都有三天沒回家睡覺了。這天晚上,鍾鐵龍睡下後,又夢見關局長緊追著他,這個夢做了好幾年,這簡直是同一個夢在不同的時間演變,就同電視連續劇樣。他跑進了一處四麵都是冷森森的綠苔的房子裏,他躲在這房子裏,盼望關局長跑過去,但關局長也走進了這間房,並對他說“我看你還往哪裏跑”,他確實沒地方跑了,四麵都是冰冷的似曾相識的牆,——原來他跑進了曾經關過他的死囚室。關局長舉槍對他射擊。他閃過了一槍,關局長又朝他開了一槍。他身體往下一蹲,這一槍把他頭上的牆打了個洞,一撮被子彈打落的牆灰飆到了他頭上。他想好險。就他對五四式手槍的了解,五四式手槍的彈夾隻能裝八發子彈。在這些年做的如同電視連續劇樣的夢裏,他清晰地記得,關局長已先後開了六槍,今天又開了兩槍,子彈已打完了。他鬆了口氣,就在他如釋重負的當兒,關局長又對他開了一槍,這一槍打中了他的左胸,他的左胸猛地一痛,血湧了出來。他吃驚地瞪著關局長問:“你已經開了八槍,槍裏還有子彈?”關局長嘲諷地看著他,“我故意造成把子彈打完的假相,讓你這蠢豬以為我沒子彈了,我不曉得邊跑邊上子彈?”

醒來後,他清晰地記得關局長在他夢裏就是這麼說的,而且他中了彈,血在他左胸上汩汩地流淌。他摸了下左胸,左胸似乎有點腫痛。這個噩夢糾纏了他十年,每次他在這噩夢裏都成功地逃脫了關局長的追捕,這一次他身陷牢籠,中彈了。我怎麼總是做同樣的夢?我怎麼會在夢裏想起關局長已經開了八槍?這個夢太荒謬了。後天就是四月十八日,銀馬大酒店就要開業了……這樣一想,瞌睡全跑了,仿佛一麻袋青蛙放生了似的。內心裏那個身陷牢籠的夢讓他恐懼,讓他像隻毛兔樣警覺地瞪著四麵八方,生怕有鬣狗或豺狼撲向它。他睡在銀馬大酒店三十六層的套房裏,這間套房是特意為他建造的,有接待室、客廳、小會議室和擱了台自動洗牌機的麻將室及寬大的浴室和更加寬大的臥室,這間臥室聽不到來自任何方麵的噪聲,街上的汽車聲和說話聲傳不到一百多米高的三十六層的樓上來。在這間臥室裏,如果有什麼聲音可以引起他的警覺,那就是於高空中跑過的風聲。這個夢讓他驚出了一身毛汗地麵對夜空發呆。我變得脆弱了,他自語說,這是我生活得太好了,我什麼都有,金錢、美女、榮譽哪樣我都不缺。想想十多年前,我一個人住在長益市電工廠子校的宿舍裏,那時我什麼都沒有我怕什麼呢?晚上睡覺從來就沒驚醒過。

他在黑暗的臥室裏思索了很久,隨後撳亮台燈,麵對著床的這麵牆被繪成了波瀾壯闊的大海,有一隻一米長的仿古的船,船頭翹得很高,船上有眾多桅杆和硬緞做的白帆;船艙裏有通了電的長明燈;船上載著金元寶;船頭和船尾都分別塑著幾名武士。這是隻金船,黃亮亮的,是他特意向廠家訂製的。他看著這隻金船,他曾想,男人是船,社會是海洋,男人在社會上奔忙猶如帆船在大海中行駛,稍不留神就會觸礁、滲漏,而被茫茫人海所淹沒,恰如帆船沉入大海。他仿佛看見一個巨浪打在這隻船上,讓這條船搖晃了下。他呆住了,眨眨眼睛,船還是平穩地掛在牆上。他悲傷地歎口氣,起床,看著窗外四月的夜空。夜空在他的注視下白了,先是灰蒙蒙的,接著是魚肚白,跟著天就大亮了,一束白亮亮的陽光塗抹在窗台上,這讓他想起七歲那年父親把他叫醒時見到的那片蒼白的陽光,他在那片蒼白的陽光下走著,他的前麵是一口黑棺材,棺材裏躺著他美麗的姐姐。他突然看清了那個總是背對著他走著的孩子臉上的表情,那個孩子突然轉過臉來,那張稚嫩的孩子臉是憤恨的、複仇的,而且是淚流滿麵的。那孩子就是七歲的他,當時他涉世不深,不諳世事,卻學會了仇恨。在他的記憶裏,七歲的他並沒哭臉,隻是茫然、沉默和難過地走在送葬的隊伍裏,怎麼會淚流滿麵呢?難道他的記憶出了差錯?還是過去的事也會演變?他十分驚訝。蒼白的陽光在他的注視下變黃了,移開了,天色變藍了。“劉鬆木,”他自語道,“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你不能害我。”八點鍾,他決定叫上三狗和張兵一起去看看劉鬆木。他打了兩人的手機,讓他們都來。

鍾鐵龍邀了三狗和張兵去了白水縣,想去縣監獄探視劉鬆木。但他們沒見到鬆木,縣監獄的看守說:“誰也不能見劉鬆木,上麵有規定。”

三狗就解釋,說他們是劉鬆木多年的朋友,都是黃家鎮長大的,就是想來看看。看守很戒備地盯著他們,“劉鬆木的案子未結以前,上麵規定誰也不能看他。走吧,你們。”

三狗就掏出一萬元要塞給看守,看守眼睛一瞪,說:“什麼意思你們?”

鍾鐵龍說:“我們隻是想看看他。”

看守是個中年人,而且是個很原則的中年人,他很不屑地把錢重新放到三狗手上,“不要腐蝕我,”他說,“犯錯誤的事情我不會幹。走吧,你們。”

鍾鐵龍忙說:“不是腐蝕你,同誌你誤會了,我們是劉鬆木多年的朋友,隻是想送點錢給劉鬆木用。麻煩你轉交給劉鬆木,不是什麼別的意思。”

中年看守說:“哦,錢我可以替你們轉,人不能看。你們走吧。”

鍾鐵龍知道磨嘴皮沒用,中年看守長著個芋頭腦殼,長著這種腦殼的人,也許內部結構有點不同,都是相當固執的。鍾鐵龍就沒再堅持,走出來他便打縣政法委鄭書記的手機。鄭書記接了,聽完他提出的要求後,歎口氣說:“沒辦法啊,劉鬆木的案子現在已不在我們手上了,市裏插手了,看他要經過市公安局辦手續。這很麻煩的。”

鍾鐵龍說:“隻是看一眼,你們可以讓公安在一旁監視,不會有事的,鄭書記。”

鄭書記在手機裏回答他:“我剛才說了,劉鬆木的案子已不由我們管了,我沒辦法滿足你的要求。還是不要看,等一切弄清楚後,你如果想見劉鬆木,那時再說吧。”

鍾鐵龍心裏很空,嘴裏說:“還沒弄清楚?”

“複雜啊,現在審他的是你們長益市公安局的人。”

“長益市公安局的?”鍾鐵龍十分吃驚,“怎麼長益市公安局的人也插手了?”

“我也不太清楚,”鄭書記說,“我們縣局已把劉鬆木的案子上交了。”

鍾鐵龍的頭嗡地一響,腦袋變大了,問:“你說的都是真的,鄭書記?”

鄭書記卻掛了機。鍾鐵龍再打過去,鄭書記的手機卻無法接通了。鍾鐵龍感到恐慌地盯著天空,天上遊著一團散亂的雲。完了,肯定完了,但不對啊,劉鬆木如果交代了,我還會站在這裏?他失魂落魄的模樣想,公安已懷疑到我身上了,鄭書記剛才說漏了嘴,長益市的公安插手了,事情一定壞在劉鬆木那張臭嘴上,他喝了酒,還不在他那幫弟兄麵前瞎吹?他又一次感到他真不該抬他!錯在我啊,他又沒腦子的,一抬,他就真以為自己是角色了。他想,呆呆地望著前麵。三狗看著他,張兵也看著他,鍾鐵龍突然感覺渾身無力地蹲下,捂著臉,緊接著他又站起身,臉色就淒涼,說:“走吧,回長益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