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四十二 楊敏
鍾鐵龍一家人回到長益市是初三的下午。鍾鐵龍打劉副局長的手機,準備給劉副局長拜年。鍾鐵龍跟劉副局長套近乎說:“劉局長 ,您搬了家,我還沒來賀喜的。”
劉副局長說:“小鍾,免了免了,你有這個心我領了,人不要來了。你忙你的吧。”
“那怎麼行?我答應了劉姐,過年一定來賀喜的。”
“謝了,你人太好了,總是這麼客氣。”
“應該的呢,劉局長,劉姐在嗎?我還沒跟劉姐拜年的。”
劉副局長就把電話給了老婆。“小鍾,回來了?”劉夫人問他。
鍾鐵龍答:“今天回的,一回來,第一個電話就是給你劉姐和劉局長拜年。”
劉夫人說:“謝謝你,今天家裏一家的客,好熱鬧的。”
鍾鐵龍說:“我知道,電話裏好鬧的,晚上我再來吧劉姐?”
劉夫人尖聲說:“那好吧。不過你不要帶東西來,我家老劉會罵人的,他不準我收受禮物,你來玩玩就行了。”
鍾鐵龍放下電話,目光放到天上,天空灰蒙蒙的,天空下便是這座繁華的城市,有鞭炮聲從這裏那裏飛來;室內傳來音樂聲,兒子在看電視。一股淡淡的芬芳從身後襲來。他掉頭,鄭小玲站在他身後,他說:“我得出去打個轉身,去跟小馬的遺孀拜個年。”
鄭小玲問:“回家吃晚飯嗎你?”
他回答鄭小玲“看吧”,他想他應該去小馬家看看,他關心和不關心,在小馬的遺孀心裏是不同的。他開車上一家大超市為兩個孩子分別買了一套質地很好很漂亮的冬裝,還買了很多零食。街上一派過年的景象,具體體現在一些單位和店鋪的門上張燈結彩的,還體現在一些年輕人和孩子在街頭巷尾玩花炮中。四點來鍾,他的車駛到了小馬家。小馬死後,鍾鐵龍一直沒露麵,他得避嫌,因為他總感覺這裏被人盯著一樣。鍾鐵龍拎著東西下車時,楊敏看見他,忙從房裏走了出來。鍾鐵龍見這女人又瘦了些,顴骨都突了出來,嘴唇的顏色也變烏了。他迎上去說:“嫂子,給你拜年了,我給你的孩子買了冬裝和吃的。”
楊敏的眼睛紅紅地看著他,“謝謝鍾老板,”她說,低下了臉。
鍾鐵龍步入她家,她兒子和女兒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聲音開得很大,家裏一派動畫片的打鬥聲,還一派淩亂,東西亂丟,牆上有黑鏡框框著小馬的遺像。遺像上的小馬二十多歲,一點也不像短命相。鍾鐵龍盯著遺像,遺像也默默地瞪著他。鍾鐵龍盯了遺像十幾秒鍾,想小馬和李培都是因他而死,就內疚的模樣對楊敏說:“小馬死了,我很難過。”
楊敏把電視機的聲音擰小了,“他死的時候瘦得就跟一隻猴子樣。”
鍾鐵龍說:“小馬是個好人,我一世都記得他。”他這才想起他手上還拎著袋子,“嫂子,這是我買來的衣服,給你兒子和女兒試試,不合身的話可以去換。”
楊敏說了聲“謝謝”,接過他遞給她的裝衣服的袋子,打開,一看就說:“麗麗能穿,麗麗快謝謝鍾伯伯。”
麗麗抬頭看一眼衣服,回答:“謝謝鍾伯伯。”
她又拿出另一件帶帽子的棉襖,一看就明白這是給她兒子買的,忙對兒子說:“茁兒,快謝謝鍾伯伯。”
兒子眼睛都不離開電視機地回答:“謝謝鍾伯伯。”
鍾鐵龍看著這個臉色泛青的女人,想她一定沒休息好,便說:“嫂子,你瘦多了。你還年輕,要為自己想想。過了年,你幹脆來上班,一個人悶在家裏會悶出病。”
楊敏說:“好的,過了初八我來上班。”
鍾鐵龍說:“小馬葬在哪裏?你帶我去拜祭下他?”
女人轉身進臥室,換了件厚厚的藍棉襖出來,還將一條白圍巾圍到脖子上。她對兩個孩子說:“我和鍾伯伯出去一下,你們不要出去,要聽話。”
兩個孩子望著熒光屏上的動畫片回答母親:“好。”
鍾鐵龍誇獎兩個孩子說:“你兩個孩子真可愛,有兩個孩子就是好。”
他們出門,楊敏走在鍾鐵龍的後麵。鍾鐵龍打開車門,楊敏也坐了進來,臉上有點兒拘束。鍾鐵龍開車駛離了這棟破房子,駛到大街上,大年初三的大街上沒什麼車輛,人都走到馬路中間來了。鍾鐵龍問楊敏:“這一帶哪裏有鞭子買?”
楊敏明白鍾鐵龍的意思,“前麵不遠有個日雜店,那裏有鞭子。”
鍾鐵龍買了一盤一萬響的瀏陽鞭子,還買了很多包冥幣、香燭,拎了一大包丟進車箱,又開著車朝前駛去。公墓在長益市郊區,是一處新公墓區,過去這裏是一大片山丘,山丘的樹木於早些年的集體經濟年代裏砍光了,市政府便把這一帶變成了公墓區,修了柏油路和水泥路,使山丘成了梯田似的一層層的,全是墓,墓與墓之間和路旁栽了些鬆柏。鍾鐵龍把車停在山下,抬頭一看,感覺有一種陰森森的味道,好像氣溫也比市區低幾度。一股帶著十足陰氣的西北風吹來,讓他機械地縮了縮脖子。他把衣領豎起來,拎著那一大包東西,對楊敏說:“走吧嫂子。”
楊敏就領著他上山。這是大年初三的下午五點多鍾,天色略顯得灰暗,與沉甸甸的碑石林立且灰暗的山林比較,西邊的天空呈顯出一片爽快的淡紅。整個公墓區靜悄悄的,也許是時間偏晚了,還也許是活著的人都沉浸在過年的喜悅中,就沒有人掂記死去的人。山上,那密密麻麻的墓碑下,沉睡的是一個個曾經活著的人。墳山的靜與市區的鬧形成了鮮明對比,這種對比讓鍾鐵龍想到的是,人終究無法戰勝死亡。想想小馬,幾年前他和小馬第一次於金陽夜總會的舞台上試身手時,小馬是何等孔武有力又何等好勝啊,一臉武術家的樣子,跌倒在他身下還不服輸,說自己沒站穩。就是幾年功夫,生命就飛落到了這裏,成了塵埃。
小馬的墓坐東朝西,此刻有一抹濃重但溫和的夕陽照在墓碑上,使白白的花崗石墓碑呈現著一抹淒涼的紅。楊敏跪下,衝著墓碑磕了個頭。鍾鐵龍打量著墓碑,此墓碑比一旁的墓碑寬大,是他授意三狗辦的,墓碑上鑿著:馬新之墓;一旁鑿著:墓中人生於公元一九六五年六月十五日;卒於公元一九九四年十月二十七日。鍾鐵龍大驚,幾乎是驚得往地上一跪,他的生日如果按公曆推算,就是公元一九六五年六月十五日。黃家鎮人的風俗,生日都是說農曆,很少記公曆,他與鄭小玲結婚時曾對照著公曆和農曆查過,如果算公曆他的出生日正是一九六五年六月十五日,他和小馬是同一年同一月和同一日生。此刻,同一年同一月同一日出生在不同地方的兩個人,一個不再為生存而苦惱地永遠躺在土裏了,另一個還在生活中爭鬥。鍾鐵龍跪著撕開了那盤一萬響的鞭子,把鞭子扯出來鋪好,彎彎繞繞了兩個來回,對楊敏說:“嫂子,你站開,莫炸傷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