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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幹班學員在想湖住了一夜。想湖管委會設有自己的賓館,三星級,平時基本不對外營業,隻接待一些重要的客人。錢王孫是想湖管委會的副主任,副主任的同學們來了,豈能不住在這賓館裏?晚上,大家按照錢王孫主任的要求,結合想湖的風俗,盡情地喝了個醉。20多個學員中,有十幾個人醉了,連任曉閔也喝得有些迷離,餘威更是漲紅著臉,不斷地重複唱著《心雨》。
說句實在話,餘威的歌喉算是不錯的,至少比平時聽到的那些官員們完全走了調子的歌聲動聽。三張桌子放在一個大廳裏,廳本身就是多功能廳,因此餘威一唱,錢王孫幹脆讓人彩巴卡拉OK接上了,喝酒,唱歌,一時間這些縣幹們個個都放鬆得像孩子一般。有人在搶話筒,誰點了歌,自己還沒張口,就聽見別人先唱了。獨唱變成了合唱,男女聲對唱變成了混唱。任曉閔也點了個歌,是餘威替她點的,叫《月滿西樓》。任曉閔的嗓子本來就有些中性化,加上喝了點酒,嗓子更開了,竟然唱得委婉動聽,讓大家一下子靜了下來。一曲唱完,不知是誰帶頭喊道:“好!班長唱得好!再來一個!”
“不了,不了!獻醜了!”任曉閔趕緊回到位子,餘威卻端著杯子過來了,
說:“班長的歌聲,猶如天籟。為這,我敬班長一杯!”
“不就是要我喝酒嗎?不喝!”任曉閔有點嗔了。
餘威道:“你不喝我喝。我可喝了!待會兒,我請班長和我一道唱一首《化蝶》,賞臉吧?”
“我不會唱。”任曉閔拒絕著。
“真不會唱?那更好。我就喜歡做別人唱歌的老師。”餘威說著,就過去點歌。莫仁澤也跟著起哄道:“我們整個縣幹班,就班長一個人是女同誌。但是,現實是,現在一個女同誌,管住了其餘近40個男同誌。這本身就不公平。因此,今天晚上,班長得好好代表半邊天,好好地唱下去。”
“而且,班長與支部書記二重唱,本身就是黨政和諧的表現。”旁邊有人也湊趣道。
任曉閔頭其實有些暈了,昨天晚上,被折騰了大半夜,今天白天還沒什麼,現在可是有些感覺了,加上酒精作用,人整個地想往下癱,眼皮子也變得沉重,好像隨時要合上一樣。可是,那邊音樂已經起來了,是《化蝶》。這歌她不僅會唱,且很喜歡。女人嘛,心中都有一個理想而憂傷的愛情。這一刻,她心裏突然一熱,竟主動地上前,拿過話筒,唱了起來:
碧草青青花盛開,彩蝶雙雙久徘徊。
千古傳頌深深愛,山伯永戀祝英台。
餘威接著唱起了第二段:
同窗共讀整三載,促膝並肩兩無猜。
十八相送情切切,誰知一別在樓台。
唱著的時候,任曉閔明顯地感到,餘威正望著她,那目光裏是溫柔的火焰,是沸騰的海水,是正在上升的渴望……
樓台一別恨如海,淚染雙翅身化彩蝶翩翩花叢來。
曆經磨難真情在,天長地久不分開,不分開!
最後一段是重唱,任曉閔剛唱了一句,餘威就走了過來,然後,很自然地擁住了她。她聽出自己的聲音有些散了,餘威卻在她肩上暗暗地使了下勁。等唱完,她正要往下走,餘威出人意料地在她的臉上親了一下。全場立即爆發了開會般的掌聲,掌聲中還混雜著“好啊,好!餘部長,再來一個!”
餘威招招手,做了個“請”的姿勢,送任曉閔下去了。
恰到好處是一種火候,餘威雖然年齡不大,可這火候拿捏得到位。莫仁澤笑笑,對邊上人道:“我們的縣幹班,要出新聞了。”
王立也上台,唱了一曲《咱當兵的人》。他嗓子有些硬,但唱出了激情。軍人情緒一直蕩漾在他的心靈中,唱著唱著,他仿佛回到了軍營,回到了親愛的戰友們中間。可是,歲月如水,他現在身處在想湖的夜晚,周邊是他的縣幹班的同學。一張張笑臉在燈光下晃動著,他竟然感到有些模糊,又有些陌生……
《咱當兵的人》唱完,廳裏靜了會兒。接著是掌聲,這縣幹班裏,在市直工作的也還有好幾個是從部隊轉業的。王立的歌聲多少打動了他們,馬上就有人上台唱《小白楊》了。
任曉閔還沉浸在剛才的興奮中,更確切點說,是沉浸在剛才唱歌時,餘威突如其來的舉動帶來的顫抖中。她側眼看了下餘威,餘威正在和別人喝酒。但她分明感到,餘威的眼神一直是縈繞著她的,如同一個圈,在一層層地纏著。她回過頭,出了門,到走廊上。湖上的夜風有些沁冷,一吹,心猛一下醒了。她沿著走廊往前走,那邊是個很小的花園。園子裏的植物在朦朧的燈光下,散發出清新的氣息。繞過樹叢,是一方小小的半月形水池。池子邊上正有一盞燈,照著池水,閃出細碎的銀子。站在池邊,她伸出手,卻什麼也沒有握住。夜色裏,正湧過來無邊的蒼茫。
廳裏的歌聲還在不斷地傳出來。任曉閔坐在池子邊的石凳子上,身下竟是透骨的涼。她沒有移動。這些年的歲月,被這涼一激發,全都站到了麵前。出身於山區的任曉閔,農校畢業後,就到了鄉鎮的農業站工作。不到一年,她的伶俐、聰明,讓當時的鄉黨委書記看上了。接著,進入了黨政辦,很快成了副主任。但同時,她也付出了一個少女最初的童貞。再後來,她成了鄉團書記,也成了後備幹部。正因為這機緣,團市委招考副書記時,她獲得了意想不到的資格,從一個鄉的團書記,一下子考成了團市委的副書記。按照官場程序,這是連升三級。鄉黨委書記自然舍不得放她,但也耐不住她的堅持。在麵試前,這書記親自帶著她,到市裏找人,其中就找到了市委副書記王伊達……
“當下的生活也許正是我們最不想要的生活”,任曉閔想起這句話,也記不得是在什麼地方看見的,但她記住了。記住的原因就是這句話說出了她的心思。當下的生活?是啊,當下的生活——丈夫在部隊,孩子在老家,而她一個人在市裏,在對丈夫與孩子的思念與背叛中,雙麵人般的生活著。甚至,有時,她覺出自己有些麵目可僧。可是,她能改變嗎?也許她是能改變的,但改變就意味著一切都得失去。而一個女人的年華是很短暫的,她能再經得起失去嗎?
不能!任曉閔給自己定了一條原則:她要用更多的成功來證明自己,來撫慰自己,來原諒自己。何況現在的一切,都並不是她的所願。她隻是一朵花,可以俯視大地,但也得承受天空的傾覆……也許有一天,她終於可以不再仰首向天了,那時,她再回過頭來,可能那時的生活,就真的是“我們想要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