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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南考上大學的事情在可南村裏傳開了,因為那是在一九八七年,村裏還沒有出現過大學生。這當然是一個轟動事件。大河鎮三十六個個村隻考上了五個大學生。可南沒有覺得什麼了不起,甚至是失望。因為那時候教師的工資還低,教師的社會地位也低。老百姓看重當官的,看重公檢法等有用的能走後門的部門。所以,在填誌願的時候,可南第一誌願填的是中國政法大學。第二誌願填師範類是因為上師範國家給生活費,這能減輕家庭的負擔。大哥在看完大學取通知書的時候,說了聲:“無所謂。”是的,無所謂。可南也有過再回高中複讀的念頭,但是可南知道自己的母親的不容易,家裏是拿不出複讀需要的八百元錢的。於是可南帶著無奈走進了山東師範大學的大門。
可南是一個人去大學報到的,雖然可南那時沒有出過五十裏以上的遠門。家裏的堂哥說要送可南去,可南說你們也很少出遠門,說不定到時候不是你們照顧可南,而是可南要照顧你們。於是可南一個人到了濟南,出了火車站,就看見有一個長布幅,上麵寫著:“山東師範大學”。可南走過去,看見有卡車在接學生。可南上了卡車。卡車開動起來,呼嘯著穿過城市,開到郊區,上了一條泥濘的土路。可南看見了小清河,沿著這條土路蜿蜒向東流下。小清河不清,是黑色的水,發出腐爛的臭味。路的北麵是廣闊的大片大片的收割完的稻田。枯枝敗葉到處都是。遠遠地發現了一個院落,沒有高樓大廈,隻見有幾座小樓房,和一片平房。
卡車在院落的大門口停了下來。可南看見大門旁寫著:“山東師範大學北院”。唉,這就是可南奮鬥十幾年考上的大學。
可南鬱悶了一段時間,心裏還想著能不能下定決心再回高中複讀,但是這種心情在為期一個月的軍訓生活給衝淡了。每天在九月的烈日下列隊走正步,累得大汗淋漓,顧不上再想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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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南匆匆吃過晚飯,就對老二說:"晚上還去閱覽室嗎?"老二看了看可南,馬上領會了可南的意思,就點了點頭。老二吃飯的速度不自覺地快了起來。可南洗刷了碗筷,就與老二一起走出了宿舍。樓道裏熱熱鬧鬧,每個宿舍裏都坐滿了人。未吃完飯的正端著飯菜坐在床沿上吃著,吃完飯的或者去了洗刷間洗刷,或者看書。已經有人吆喝著"上班!"。"上班"是湊局玩撲克的意思。從樓道裏走過,不時有飯菜的味道傳入鼻孔。可南背著一個黃書包。書包中放著一本《朦朧詩選》,一本泰戈爾的詩集。《朦朧詩選》是八七年可南上高三時,可南在家鄉縣城的新華書店裏買的。泰戈爾的詩集是可南來師大後在圖書室借的。上高中時,可南隻是從一本詩合集上讀過泰戈爾的幾首詩,在這裏發現他的個人詩集真是令人暗喜不已。老五沒有背書包,手中也沒有拿什麼,他說他隻是去隨便看幾本雜誌。老二學名叫李國慶。“老二”是可南宿舍的舍友對他的稱呼。不知是從可南這界才開始的做法呢,還是高校原來就存在的一個傳統,北院的男生宿舍裏突然流行起按年齡大小排行大小來了。這裏的男生宿舍都是住八個學生,這樣每個宿舍中都有一個老大,也都有一個老八。宿舍成了哥們大家庭了。“她會去嗎?”在樓梯上,老二悄悄地問可南。“按照她的規律應該會。”可南出了宿舍樓,來到外麵。已經有三三兩兩的學生背著書包離開宿舍,他們或者是去教室,或者是去閱覽室。有一些女生在校園中散步。宿舍樓前的圓形大花壇裏,菊花已長出了花蕾。可南和老二從花壇的北側走過,沿著磚鋪甬道。甬道曲曲折折。然後可南向西,經過餐廳的南牆角。過了牆角,就看到了閱覽室那一排平房,和平房前大片空地的一部分。另一部分還沒有看到,因為視角的問題被閱覽室那排平房給擋住了。在餐廳與閱覽室這兩座建築之間,隔著一個籃球場。籃球場是東西向的長方形水泥地。幾對籃球架支著。太陽掛在校園的矮牆上,象一枚燒紅的金幣。從依傍那院牆而生長的蘆葦叢透過來了它的光線。它的光落在了地上、牆上、籃球場北麵的草叢上。可南和老二從籃球場上走過。閱覽室門外已經有十幾個學生在等開門。總是這樣,總是有一些人在等,總是在開門之前擁擠著一大群焦急等待的學生。在這個遠離市區、處於稻田的包圍之中的地方,在這個倉促間建立起來的、隻有幾棟小型宿舍樓幾排平房的師大北院,這個隻有三間平房的閱覽室無疑成了最好的去處,成了在這個院落學習的七八百學生倍受青睞的地方。尤其是,這裏全是大一學生,剛剛進入大學,繁重的學習負擔沒有了,心理完全放鬆,總於有了足夠的空閑時間。誰不看好這裏的幾百種報紙和雜誌呢。那十幾個學生中沒有她。今天她是不是有特殊情況不再來了呢?可是現在時間也尚早,也許她在宿舍正準備要來,也許她正在來的路上。可南和老二來到閱覽室門前的人群中,不時地回望可南剛剛走過的那條路。太陽一點一點在空中向下滑落,黃昏的霞光映照著院落。路上的學生逐漸地多了起來。許多的蜻蜓在空中無聲地飛來飛去。閱覽室門前慢慢地堆滿了人。“來了。”老二用手指輕輕地捅了一下可南的腰。可南心裏一陣驚喜。越過眾多的人頭,可南看到她出現在校園長長的甬道上。她仍然身穿那件黃色的寬鬆衫。那是一種鮮豔醒目的色彩。就是循了這色彩,可南能在人群中很快地把她找出來。與她同來的還有另外兩個女生。三個人邊走邊談,樣子親密。她們來到閱覽室前,離開可南這邊的人群,遠遠地站著。“熟透了。”老二低聲說。可南覺得這話刺耳,用詞粗俗。門開了,大家蜂擁而入,紛紛找位置,抹桌子,拉椅子,然後到書架那裏借雜誌。可南和老二在離她們不遠的地方坐了下來。她離開座位去借雜誌了,老二看著可南,朝她去的地方噥了噥嘴。可南轉動著手中的筆,猶猶豫豫。老二伸手奪過可南手中的筆,扔在桌子上,然後從背後推了可南一把。她還在那兒。十幾個學生擁在櫃台邊,朝裏麵的架子上的雜誌指指點點,大聲小聲說著話。可南從來來往往的人群中慢慢地移過去,在她身後停下來,悄悄地向周圍打量了一下。沒有人注意,沒有人知道可南的企圖,除了老二。他遠遠地坐在那裏,一臉輕鬆。她幾乎同可南一般高。寬鬆衫閃閃耀眼,讓人心慌。從這裏看不到她的眼睛,這比較安全。她手裏已經借到一本雜誌,正在替同伴借。她的頭發剛剛洗過,散發著清爽柔和的氣息。可南感到有點迷亂,預先想好了如何開始,眼下全忘了。時間一點一點地響著。她借完雜誌,抱在懷裏,從人群中走出。可南站在那裏,一時不知身在何處。可南回到座位上。“怎麼樣?”老二問。可南沒有回答,隻感到自己臉上微微一熱。整個閱覽室安靜下來。窗外的院子裏流溢著黃昏鮮亮的光。靠近院牆的蘆葦一叢一叢挺立著,象是豎琴。風輕輕漫過蘆葦。黃昏中橘黃色的粒子一束束從窗口流入。燈亮了。可南靜靜地望著窗外。那粒子,以及風和光到處充盈著,在葉莖、葉梢、空中和牆角。
坐在學校的院牆上,可南對老五說:“她的教室。”
“哪一個?”
可南朝正東的一排平房指了指:“那一排最東頭。”
“打聽的?”
“留意觀察的。”山師北院的教室都集中在校園西南角。總共六排平房。整個北院隻有大一的部分學生,七八百人,整天進進出出的。要注意一個人的教室在哪裏並不太難。
“她的座位”可南說,“恰好靠近窗子。”
“恰好?”
“是的,這對我有利。”
“我不明白。”
“如果我打算給她寫信,可以直接從窗外放到她的桌子上。”
“這麼早就寫信?”
這時,各係的學生陸續從教室走出來。課外活動的時間到了。校園裏頓時熱鬧起來。
“早?也許。可是為什麼我總不能創造條件尋找機會從正麵認識與交往呢?”
“缺乏一種勇氣。”
“也許做賊心虛?”
“也許性格所致,”老五說:“有一類人,內心裏往往產生很美的情感,但缺乏與人,尤其與女人交往的經驗和技巧。”
“喂!兩個人在幹什麼呢?鬼鬼祟祟!”
可南吃了一驚。朝腳下望去,是祥子,宿舍老七。一群學生把排球打飛了,他追球追到牆下,正懷抱著球,朝可南這裏仰著臉。
“重要事情!”老五朝下麵喊道。
“玩嗎?”祥子拍拍球。
“不啦。”
祥子走了。
“轉過身來吧。”可南說著,在牆頭上小心翼翼地一百八十度扭轉身軀。
眼前是廣闊的稻田,二三裏處是一個村莊。
“地址寫不寫?"老五問。
“當然要寫。不然她班的同學見了會起疑心。寄信人地址要寫外校或外地。要讓人確信信是從外麵寄來,被班裏發信的同學放到她桌子上。”
“署名嗎?”
“不。收到信見到內容她會猜。也許她還從此開始留意周圍的情況。”
“我怎麼聽著象個陰謀了。”
“知道她是哪個係的嗎?”老五又問。
“知道了。知道她的教室也就知道她是哪個係的了。教育係學前教育專業。”
“這個專業裏可南認識一個人。”老五說。
“高中同學?”可南問。
“不是。是在校學生會認識的。”
“那就要麻煩你一下了。”
“什麼事?”
“托這個人打聽一下她的名字。”
可南得知了她的名字---劉寧後,在放學後一個人躲在教室裏給她寫信。其實那不能算信,隻不過是在一張信紙上寫了席慕容的《祈禱》:我知道這世界不是絕對的好/我知道它有離別,有衰老/然而我隻有一次的機會/上蒼啊,請俯聽我的祈禱/請給我一個長長的夏季/給我一段無暇的回憶/給我一顆溫柔的心/給我一份潔白的戀情/我隻能來這世上一次,所以/請再給我一個美麗的名字/好讓他能在夜裏呼喚我/在奔馳的歲月裏/永遠記得我們曾經相愛的故事。隻這一首詩,別的什麼也沒有。沒有稱呼,沒有署名,沒有格式。學生們都回去吃飯去了。整個教室區空蕩蕩的。可南來到那個窗下,推開窗戶,把信放到徐紅寧的課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