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南生於1965年。童年裏影響可南最大的一件事是父親的去世。父親死於1968年正月十六。小年(可南家鄉正月十五是小年)的第二天。“你爺是得癆病死的。”可南的母親後來告訴可南說。在可南家鄉,爺就是指父親,爺爺則是指父親的父親,即老爺。父親三歲時候,可南的奶奶就死了。可南的爺爺就又娶了一個老婆。父親是在晚娘的撫養下長大的。
父親去世時是55歲。可南的母親說:“你爺走了,舍下了我們娘七個沒人管沒人顧,他多狠心!”可南的母親那年38歲,還算年輕。可南姊妹六個之中最大的大姐十五歲,二姐十二歲,大哥九歲,二哥六歲。可南虛歲三歲,周歲兩歲三個多月。可南的弟弟最小,還不滿月,才20多天。在後來的日子裏,可南的母親常對人說起自己過得難,過得不容易,就有人問可南的母親你38歲怎麼不再找個男的改嫁?可南的母親說:“他們沒有爺了,不能再讓他們沒有娘。再難也要把他們姊妹六個拉扯大。不能叫他們沒人疼!”
可南的母親說發可南父親的喪的時候可南的大哥還不知道哭,他站在堂屋門旁看熱鬧,本家的一個堂哥看不下去,打了可南的大哥一下子,他才哭了起來。他哭不是因為覺得父親死了,而是有人打了他。可南的母親說可南就嚇得鑽進了鄰居家的豬圈裏。是發喪的一大群老老少少的大哭小叫把可南嚇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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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父親去世以後,可南的母親常常哭。想念父親了,她要哭。覺得一家人可憐了,她要哭。幹活累了,她要哭。家裏缺吃少穿了,她要哭。受人欺負了,她要哭。人生悲歡離合,生老病死,常觸動她敏感柔弱女人的心。可南的母親在父親死後成了多愁善感,動不動就哭的人。她常對來勸她的親戚鄰居們說:“讓我哭會吧,哭會兒心裏就好受多了,不哭心裏怎麼也堵得慌。”可南還記得她的一句話:“哪裏都有我掉的淚!”
人一生中忘記了多少東西啊,能回憶起的也就是一小部分。可南的母親的哭也是這樣,現在回想起來,有印象中也就那麼幾次。可南小時候過年,沒有麥子麵包水餃,隻能吃地瓜麵的黑餃子。可南的母親想想一年到頭,365天裏一次白麵也不能讓自己的孩子吃上,實在是窮啊!可南的母親在寒冬的夜裏睡不著覺,越思想越覺得可憐,止不住地哭了起來。越哭聲音越響,驚醒了六個小孩子,可南也跟著哭了起來,一家大小七口人都在哭,一直到天明。可南記得自己的枕頭都濕透了。
上小學的時候,可南和幾個夥伴去火石嶺割草。看到嶺上地頭的棗樹上結滿了已經成熟了的棗子,可南幾個小孩就打掉了一些,結果被生產隊看坡(看莊稼和棗不被人偷)的李家二叔發現了。他押著可南幾個小孩去了隊裏的牛場。把可南幾個小孩偷打的棗在路旁展示給隊裏的行人看。生產隊的幾個幹部商量,最後罰可南幾個小孩每個人幾十斤地瓜幹。這種罰惹哭了可南的母親。她覺得不就是小孩子吃幾個棗嘛,二隊有幾千幾萬棵棗樹,棗多得是,這樣處罰太重。如果是換了李家自己的孩子或者村裏有頭有臉人家的孩子就不會被抓了。這是欺負人。李家男人沒幾個好東西,可南的母親說,他們脾氣瞎,壞心眼多,劣跡斑斑。用可南的母親的話說,沒幾個好熊。
還有弟弟掉進水溝的那一次。那一年深秋的晚上,可南的母親和兩個姐姐與生產隊裏的其他人家一樣在野外地瓜地裏切地瓜。可南們小弟兄四個被她們放在她們附近睡覺。可南的弟弟睡醒後可能亂爬亂動了。可南的母親聽見了撲通一聲,接著是可南的弟弟的哭聲。可南的母親就趕緊跑過去,發現可南的弟弟躺在水溝中。可南的母親急忙下了水溝,抱起渾身濕透的弟弟,邊哭邊往家走。幾千斤隊裏分給可南們家的地瓜和工具都扔在野外。姐姐帶領著可南和大哥二哥,也跟著可南的母親回家。“到了家裏又哭了一家子人家。”可南的母親後來對長大懂事的可南說,“東西都扔在地裏了,俺小兒差點淹死,誰還顧它們。“
可南的大舅是個殘疾人,一隻手從手脖那裏彎下來,勾勾著,一隻腿在走路時候要一拉一拉的。他和可南的母親小時候跟著改嫁的姥姥從五裏外的西崗村來到立山。大舅這種情況當然不可能有女人願意跟他。記得他一直一個人住在路旁一個水坑邊的一間土坯屋裏。那雖然是一間,也是個獨立的房子。離二舅家很近,就隔著一條路。大舅幹活手腳不隨活,可是眼睛耳朵正常。就找了一個給他們一生產隊看山看坡的活。雖然國家那時候很窮,家家這樣,可是可南還是覺得大舅做飯簡單。他經常做飯不炒菜。那時侯農民吃一次豆腐就是改善生活。魚和肉很難見。大舅如果吃豆腐,就用鏟子切成塊,放進湯鍋裏。他的衣服也不常洗,穿在身上發著亮。“一個苦人。”可南的母親常這樣說大舅。
可南記得自己在十歲左右的時候端著一碗飯菜,穿過長長的曲折的街道給大舅送去的情景。如果可南家在過節過年的時候包了水餃,不管是地瓜麵做的黑餃子還是麥子麵做的白餃子,可南的母親總派可南端上一碗送給大舅吃。大舅也常來可南家。來了就在可南家吃飯。可南的母親不讓他回去再做飯。
大舅是在可南上高中的時候死的。死的時候才五十多歲。他死之前的那兩年患上了一種經常抽風的疾病。發病時就是一下子倒在地上,手腳僵硬,口吐白沫。記得是大哥告訴可南的大舅的死訊的。那時候大哥從高中畢了業,在縣城建築公司幹活。大哥到了可南的宿舍,對可南說:“咱大舅死了!”可南很難過。到了晚上睡覺的時候,可南就想:母親不知道又怎麼難過的哭了!
“哭得我也眼淚嘩嘩地淌。”鄰居家一個婦女後來對可南的母親說。她說她就是不能聽可南的母親哭。大概是太情真意切。有生者對死者的愛。有對自己生活的絕望。是哭死者,也是哭自己。是哭死者的死亡,也是哭大家的一生,一生窮苦艱難的命運和生活。
後來中國改革開放,老百姓的生活越來越好。可南姊妹六個也都長大成人。兩個姐姐早就嫁人。可南考上了大學,成了村裏第一個大學生。兩個哥哥和弟弟都結婚生子。可南的母親感覺也越來越好。但是就是孩子大了,要定親,要給人家彩禮,要蓋房子,要結婚。還要供養一個大學生。可南的母親含辛茹苦把可南六個孩子拉扯大,大了又到了需要錢的時候了。真是有喜有憂。可南的母親省吃儉用,東借西借。總算給可南弟兄四個每個人蓋了三大間石頭到頂瓦到頂的新房子,操辦著給他們辦了婚禮,嫁走了兩個姐姐,供可南大學畢了業。可南的母親作為一個普通的農村婦女,能做到這些真是個大功勞。也操心操苦了,受了不少難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