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野草民言辭,豈可用來作裁斷國家大事之依據?!”徐用儀冷哼一聲,起身打千兒道,“皇上,形勢危迫,已到刻不容緩之際,奴才懇請皇上莫再遲疑,速速簽約用璽,以期保我大清一絲生機!”

“皇上——”

……

“罷了,莫要吵了。”光緒起身悠然踱了兩步,見李鴻藻在一側怔怔發呆,遂道,“季雲,你琢磨什麼呢?”

李鴻藻長歎一聲,已是老淚縱橫,躬身說道:“皇上,奴才意思,事已至此,還是……還是忍痛應允了吧。”

“別來春半,觸目柔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光緒背手悠然踱著碎步,大約有準備,他的神態比昨日鎮靜得多,隻是麵色蒼白得駭人。“朕是何等之累呐。”他長舒了口氣,目光望著殿頂的藻井,好像在尋找著什麼,又孩子似的無可奈何地垂下頭,“然雖則如此,朕從未敢苟且怠荒!朕知道目下局勢大異往昔,身上擔子更沉、更重——”他嗆了一口氣,猛烈地咳嗽兩聲,臉已漲得通紅,“可下邊呢?文官愛錢,武官怕死,都愛錢都怕死,人心都被利、權、欲蝕透了——”

他身軀顫抖,容色慘淡,直聽得眾人心中起栗,不由都垂下了頭。光緒臉色慘白,挨次掃視著眾人:“不說全部,便一半人能仰體朕心,又何至落得如今局麵?那些土地都——”見寇連材步履沉沉地進來,光緒沉吟著收了口,仰臉閉目長長透了口氣,道,“連材。”

“奴才在。萬歲爺——”

“你去交泰殿掌寶的首領太監那,帶了第四號禦寶過來吧。”

“嗻——”

藏在交泰殿的皇帝玉璽,清朝稱為禦寶,共有“大清受命之寶”、“皇帝奉天之寶”、“大清嗣天子之寶”、“皇帝之寶”、“天子之寶”等多種,各有規定的用途。第四號禦寶即“皇帝之寶”,皇帝頒布詔書等皆欽此寶。翁同龢聽著,仿佛一下子被抽幹了血,足足袋煙工夫方自回過神來,就自椅上溜到地下跪著:“皇上——”

“皇上英明。”徐用儀、孫毓汶對望了眼,不待他言語,起身“啪啪”甩馬蹄袖跪地叩頭道,“我大清這下可有救了。”

光緒嘴唇翕動著似欲言語,隻終忍住了。他極力壓抑著自己的失望、沮喪和憤怒。不大工夫,寇連材捧著三寸九分見方、交龍紐青玉禦璽“皇帝之寶”進了屋。光緒舉璽細細凝視著,臉上掠過一絲苦笑,手中玉璽緩緩地落將下去。“皇上——”翁同龢渾身劇烈地抖動著,匍匐至炕前,“皇上千萬暫緩用……用璽呀!”說話間,竟自背過氣去!

“師傅!”

“叔平!叔平!”

光緒愣怔了下,手中玉璽落了炕上。他的頭嗡嗡直叫,心裏塞了團爛棉絮樣混沌不清,直眾人一擁而上,團團圍住翁同龢,方自回過神來:“禦醫!快傳禦醫!”

“皇上,翁相隻是一時背過了氣,不打緊的。”徐用儀默然望著這一切,伸手捅了下孫毓汶左肋,開口說道,“時局緊迫,刻不容緩,還請皇上速速用璽才是。”

“皇上——”孫毓汶張嘴呼了聲,隻眼睛轉著沉吟下收了口。

眼見光緒一臉焦慮神色,徐用儀隻恐他又改了主意,慈禧太後處沒法交差,抓耳撓腮如熱鍋上的螞蟻般正沒理會處時,陡聽得外間“橐橐”腳步聲起:

“老佛爺懿旨,萬歲爺跪接!”

話音落地,李蓮英撫摸著胸前朝珠進了西暖閣。四下掃了眼,見光緒渾然不覺隻顧低頭揉搓著翁同龢胸脯,李蓮英“橐橐”兩步麵南而立,扯嗓子高喊道:“老佛爺懿旨到,請萬歲爺跪接!”

“兒臣恭請親爸爸聖安。”

“聖躬安。”李蓮英公鴨嗓子幹咳兩聲,道,“萬歲爺,老佛爺為和約之事寢食難安,特要奴才問萬歲爺,倘若日夷翻臉無情,過了限期打進京師,萬歲爺打算如何應付?老佛爺還說:朝中有些重臣,先始唆使皇上宣戰,打敗了,惹下一場大禍,不思悔改,卻又慫恿皇上遷都拒和,實在是混賬,可惡至極——”光緒眉棱骨抖落了下,黑眸直勾勾地盯著喋喋不休的李蓮英,冷冷插口道:“說完了嗎?”

“還沒呢。老佛爺言語,奴才便一個字也不敢忘的。”李蓮英咽了口口水,幹咳兩聲又道,“老佛爺還說:我這把年紀,還能像三十多年前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時那般逃難嗎?不說這個,就宗廟社稷落了倭日手中,也令人痛心疾首、生不如死,但是祖宗孝子賢孫者,就當以江山社稷為重,切莫聽信讒言,意氣用事!”說著,李蓮英“啪啪”甩馬蹄袖跪了地上,“老佛爺話兒就這些。奴才這裏給萬歲爺請安了。”

“道乏吧!”光緒冷冷地哼了聲站起身,見眾人欲攙了翁同龢至椅上坐著,抬手示意放了炕上,近前輕聲呼道,“師傅……師傅……”翁同龢昏昏沉沉中聽到光緒言語,緩緩睜開眼,遲鈍地搜尋著,四道目光相遇,他宛若喝了強心劑般“嗖”地伸手緊緊握住了光緒雙手:“皇上,您千萬——”

“師傅,安心養神,朕——”光緒發泄胸中鬱悶價長長透了口氣,輕輕脫手道,“有些話兒,朕……朕過會兒說與你。”說著,他俯身自炕上撿起玉璽,將案上和約正本輕輕攤開,緩緩地落下手來。

“皇上——”

渾圓的夕陽殷紅似血,幾隻麻雀在廣袤的天穹間盤旋著,翩翩舞動、忽起忽落,像是在晚霞中沐浴嬉戲。不知過了多久,屋角金自鳴鍾“沙沙”響著連撞了五聲。光緒的思緒仿佛被從很遠的地方拉了回來,轉身望眼奕,說道:“回頭擬旨令伍廷芳、聯芳赴煙台與日本換約。告訴唐景崧,率台官民陸續內渡,撤出台灣。至於交割事宜,要李經方去辦吧。”

“嗻。”

“山東運糧留十萬石備寧河等處賑,其餘都轉了天津。另外,發湖北漕米三萬石,備寧、錦等處賑,再——”光緒沉吟了片刻,方道,“再撥山東庫帑兩萬,助賑奉天。這些事兒都要裕祿去做;劉坤一、張之洞各回原任。”奕凝神仔細記著,直光緒話音落地半晌,方躬身應了聲:“嗻。”“皇上,和約既簽,賠款即當務之急。”徐用儀心中直覺著興奮難耐,不假思索便開了口,“現下庫銀緊缺,奴才意思還是留著——”

不知是悶熱難耐抑或是心裏堵得難受,聽徐用儀猶自喋喋不休,光緒心中怒火再也耐不住噴了出來:“簽約急,賠款急,在你心中,除了喪權辱國的事兒,還有甚急的?!你是大清國的奴才,不是倭夷的臣子!”他的聲音帶著絲絲金屬般的顫音,便炕上滿腹惆悵、茫然若有所失的翁同龢身子亦不禁顫抖了下。

一個太監方自輕手輕腳進屋,見光緒臉頰上青筋暴突,凶神惡煞一般,兩腳哆嗦著不由倒退了步。拿捏住身子,就原地打個千兒請安,顫聲道:“萬歲爺,李總管去得匆忙,忘記個事兒,要……要奴才轉稟萬歲爺……”光緒雙眸盯著徐用儀,似乎並未聽著他言語。“萬歲爺,”那太監遲疑了下,略抬高了嗓門又道,“李總管說老佛爺話兒,徐相爺自任宰輔以來——”光緒這時間腮邊肌肉抽動了下開了口:“怎樣?!”

“老佛爺話兒,徐相爺自任宰輔以來,妄恩奉迎,顢頇頑鈍,即著革去頂戴職銜。”

“什麼?”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光緒、徐用儀幾乎異口同聲道。

那太監聽光緒問話,嘴唇翕動著正欲言語,隻光緒卻擺手止住,移眸複盯著徐用儀,道:“沒聽清嗎?那朕告訴你,自今兒起,你再不必進宮遞牌子了!”

徐用儀通紅麵頰霎時間已是月光下窗戶紙般煞白,嘴裏喃喃道:“不,這不可能……不可能的……”

“下去吧!”

“奴才……奴才……”

“還不下去?!要朕派奴才——”

“嗻——”

望著徐用儀顫巍巍的影子,孫毓汶腦海中一個念頭閃過:卸磨殺驢,混淆視聽!心裏直揣了個小鹿價“咚咚”跳個不停。光緒細碎白牙咬著冷冷一笑,幾乎從齒縫裏迸出來說道:“都看見了嗎?!”

“奴才看……看見了。”

“朕聽不真切!”

“奴才看見了。”

“看見了便好生揣摩著,莫到頭來也落得這般下場!”光緒掃了眼眾人,悠悠踱了兩圈,“海關厘金收項報進來,今年蠶絲、漆器、絹等出口多,計在兩千多萬兩銀子,比去年多了二成。廣東、湖北諸省例銀也運了京城。”他頓了下,回身啜口茶,端杯踱著碎步,半晌咽下道,“遼東、天津遭災,甘肅撒回叛亂,朕估摸著少說也要三四百萬兩銀子。其他各省情形下去問問,估個總數告訴朕,該撥的一分一錢也莫省。至於賠……賠款一事,告訴李鴻章,務必與日夷爭取緩些日子!”光緒說著又指了指案上小山般高的折子,“近來中外臣工條陳時務者甚多,如修鐵路、鑄鈔幣、開礦產、練陸軍、整海軍、立學堂,大抵以籌餉練兵為急務,以恤商惠工為本源,朕意皆應及時興舉。至於整頓厘金,稽察荒田,汰除冗員,亦皆於國計民生多所裨補。直省疆吏應各就情勢,籌酌辦法以聞。”

“嗻。”

“嗯——道乏吧。”

“嗻。”

炎炎紅日西墜,染得四下一片血紅,翁同龢悵然出神,怔怔地望著,直眾人紛遝腳步聲響,方如做了一場噩夢價清醒過來,用一種難以名狀的目光掃了眼光緒,掙紮著起身下了炕:“皇上安歇,奴才告退。”

光緒回首望著翁同龢,眼神中帶著濃濃的憂鬱,聲音略帶喑啞道:“師傅可……可怨朕?”

“奴才不敢。”翁同龢說著似乎覺得不盡意,輕咳一聲又道,“奴才隻知道覆水難收,窮天地亦不能塞此恨。”“你——”光緒長長透了口氣,似猶覺心悶,跨步出殿,待翁同龢躑躅出來,歎道,“你說得一點不錯,窮天地亦不能塞此恨。隻朕不應允實在——”不放心地掃眼周匝,光緒吩咐道,“連材,你去後邊看著點;王福,你去月洞門處,任誰人也莫要進來。”

“嗻。”

“師傅可知道,朕若……若不應允簽約,這位子隻怕便與他人了!”光緒雙手揉搓了下滿是倦色的臉頰,籲口氣道,“老佛爺已有意要載漪那兒子溥俊入主紫禁城了。”翁同龢身子電擊價顫抖了下,驚詫中略帶著絲惶恐的目光望眼光緒,緩緩垂下頭去,半蒼眉毛已是緊鎖一團。

光緒似乎沒有覺察他情感的微妙變化,見他默不做聲,心裏一陣發熱,幾乎眼淚就要出來。凝視著翁同龢,光緒用略帶哽咽的聲氣說道:“師傅你真的不能體諒朕的苦衷嗎?”

“此事——”

“此事是禦膳房幾個老佛爺派來盯朕的奴才議論,王福聽著的。他打朕入宮就隨著,能做假嗎?況這種事老佛爺便有意,也不會在此時宣揚與朕知道的。師傅若還不相信,可細想想,自那年中秋節禦花園廷宴後,老佛爺待那溥俊怎樣。難道僅僅是出於愛憐嗎?老佛爺便親生兒子亦鮮有愛心,對他又豈會——”

翁同龢沉吟著抬起頭來:“老佛爺許真有此心——”

“不是也許,是一定!”

“奴才不是這個意思。奴才——”翁同龢望眼光緒,移目凝視著通紅的夕陽,道,“奴才隻是想,現下這局勢,老佛爺她不可能也不敢這般做的。”“不敢?你還不了解她嗎?但隻形勢於她不利,她可甚事都做得出來的!”光緒咬牙冷哼了聲,“朕自親政以來,多有違她之處,在她眼中朕早已是眼中釘、肉中刺,不除之不快的了,師傅。”

“皇上,奴才——”

“朕昨夜一宿未眠,條約雖痛,可總比要溥俊承繼大統好!”他似乎有些燥熱難耐,腳步“橐橐”來回踱著快步,說道,“朕不是貪圖這皇位,但隻他能一心為社稷黎民,朕情願拱手將這位子讓與他。隻他那德性,真要做了皇上,隻怕我大清便到盡頭了!朕想透了,小小彈丸島國,明治維新,十餘年光景便富國強兵,令世人刮目相看,我煌煌天朝為什麼就不能也來一個‘光緒維新’?!但國富民強,兵強馬壯。朕不雪此辱,誓不為人!”

翁同龢被他斬釘截鐵的口氣震得一愣,凝視著光緒,卻見在夕陽映照下,他的臉色是那般地堅不可摧!光緒細碎白牙緊緊咬著下嘴唇,滿是期盼的目光望著翁同龢:“逝者已逝,所期者,唯有來者。現下朝中文武百官,多唯老佛爺馬首是瞻,朕立意堅定,任什麼也不能阻擋的。隻要行將起來,必荊棘密布,還望師傅竭忠盡慮,助朕成就一番事業!”

聽著這鏗鏘如金石般的言語,翁同龢沮喪的心略略得到一絲慰藉,他躬身道:“聖慮高遠,奴才便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師傅!”

“皇上,”翁同龢並沒有像光緒期待的那般興奮,他半蒼眉毛皺成一團,說道,“依奴才一己之力,是無濟於事的。但要成此大業,當務之急乃在人才——”“師傅所言正是朕要說的。”光緒點頭道,“康有為此番中第,於朕無異增添許多希望,真可謂天憐我大清!朕已派人打探到,他現下便住在炸子橋南的鬆筠庵,待朕祭陵回來,你便代朕拜晤,要他進宮見駕。”

“嗻。”

“你這陣子多留意那些舉子,但有可用者都記了心上。”光緒油光水滑的長辮在脖頸上盤了兩圈,“還有,這外邊沒人響應亦是難以抵擋老佛爺等人的。張之洞、劉坤一,還有陳寶箴,朕看他們都有這個心思,回頭你先與他們那透透風,看看如何反應。”

翁同龢點頭應聲,沉吟片刻,說道:“皇上,自古成大業者莫不手掌兵權。現下裏外將佐都為老佛爺控製,非奴才鬥膽冒犯,若沒老佛爺話兒,皇上便一兵一卒也調動不得。變法維新,觸的非少數人利益,若其惱羞成怒,毀新揚舊自不在話下,便皇上安危——”“朕明白這個理。”光緒身子直挺挺地立著,“昨夜朕也思量了這事,劉永福此人怎樣?朕意將他調來京師,委以重職。”

“劉永福驍勇善戰,戰績彪炳,實為目下不可多得之將才。”翁同龢枯著眉頭沉吟了一會兒,說道,“隻其素於朝廷不滿,要其打外夷可,要其為皇上出力,怕——”他凝視了下光緒,又道,“再者便他真有此心,奴才亦以為不妥。”

“為何?”

“劉永福遠在台灣,奉調京師難免不為老佛爺察覺,此等大事她豈能袖手旁觀?奴才意思,目下還以戰敗為由,諭旨編練新軍,擇通曉兵事、忠君報國之人統之方為上策。”

光緒仰麵望天,半晌沉吟著問道:“師傅心中可已有堪用之人?”

“為安全計,所委之人須得京畿一帶才是。”翁同龢拈須悠悠踱了兩步,“然京畿一帶八旗官兵——”他頓了下,猶豫下終未說下去,“綠營將佐又多李鴻章北洋之輩,奴才慚愧,一時未有合適人選。”

“袁世凱呢?此人膽識過人,師傅看可否一用?”

“此人奴才不大了解。皇上,此事萬萬慎重,急不得的。”

“朕知道的,隻是這心裏——”光緒咽了口唾沫,說道,“你下去後先了解下這奴才,此事回頭再議。好了,時辰不早了,師傅道乏吧。”

“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