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醋海揚波(1 / 3)

第九章 醋海揚波

眼見光緒雙臂緊緊將珍妃擁在懷中,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靜芬心裏一股子醋意不覺湧到了喉頭……

古老的北京城內彩燈高照,一派喜氣景象。

眼見得已是入夜時分,大街小巷卻依舊人流湧動。因著心裏高興,李端棻也沒打轎,出奕譞府便獨自一人在茫茫人海中聽天由命地擠著,待至前門“怡趣樓”時,已是滿頭的熱汗珠兒直往下淌。站樓前階上抬袖拭了把汗,複留戀不舍般環視了眼周匝,李端棻方自抬腳進去。

“哎呀呀,爺兒們沒瞅著那陣勢,可真夠氣派的。”一個三十上下的漢子,前額油亮亮的、酒壇子價放著光,指手畫腳兀自說得唾沫星四濺,“打頭的是五十四頂華蓋,四頂明黃九龍曲柄蓋,緊接著二十四頂直柄九龍蓋,浩浩蕩蕩直能排出裏許來地呢。這不說了,就隨後那——”

“行了。渾小子,那都是萬歲爺的排場。”一老者捋須笑著插口道。

“大爺您不信?我可親眼瞅著的呢。”

“你小子,扯謊也不揀個地兒,那會兒你在哪兒?你喝得死豬價躺我這店裏呢!”掌櫃的一身靛青布棉袍,起身猛拍了下那漢子油光發亮的腦門,笑著道了句,不無得意地掃眼眾人,徐徐問道,“不是我誇口,你們哪個見過皇後娘娘?”

“掌櫃的,莫不是你——”

“快說說,掌櫃的,皇後娘娘究竟長的什麼樣?”

“臭小子,那還用說?自然天上仙女一般人物。”掌櫃的不屑地掃眼那漢子,幹咳兩聲清了清嗓子朗聲道,“你們不曉得吧,皇後娘娘呀,是太後老佛爺的親侄女。她呀,最愛吃的便是咱店裏做的元宵,想想那還是——對了,是前年這個日子……”兀自說著,忽覺得有人拍自己膀子,不回頭便道,“沒瞅我這正忙著嗎?要什麼自己盡管取去。”

“我要你這店鋪,舍得嗎?”李端棻打趣道。

“你——”掌櫃的怔了下,回過神來轉臉看時,忙打千兒滿臉堆笑道,“哎喲,原來是李大——”見李端棻遞眼色過來,掌櫃的遂改了口,“李大爺,您甚時來的?怎也不喊小的一聲?”李端棻點頭笑道:“你這嘴張開了便沒個歇的時候,我能插得上嘴?好了,壽公子在哪兒?”

“在樓上地字房,就靠窗的那間,小的這便引爺過去。”

“不用了,你還接著侃吧。我自個上去就是了。”李端棻說罷,擠身出來便上了樓,推門進去,卻見壽富正自與一人把酒暢談,看那人時:圓顱寬下巴,一雙深沉固執眼,兩撇落拓八字須,一條油光水滑的長辮甩於腦後,直垂至地,卻不識得是何許人物。

“苾園兄,快,快過來。”見他進來,壽富忙起身笑道,“我與二位介紹。這位是李端棻李大人。”

“先時聽伯茀兄提起大人,今日一見,真是三生有幸。”那人說著一個千兒打將下去。“不敢當,不敢當。”李端棻拱手還禮,“伯茀,這位莫不就是──”

“康南海!”

李端棻目瞪口呆,望著康有為喃喃道:“你……你就是康有為?”他怎麼也沒想到這個站在自己麵前的人,竟會是那曾引起朝野轟動的康有為!

康有為見李端棻那般神態,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了聲:“依大人意思,康南海應該是怎樣個人?青麵獠牙,頭上長——”“不敢不敢。”李端棻回過神來,失笑拱手道,“本官一時失態,還望南海先生莫要在意。”壽富擺手示意二人坐了,吩咐句“夥計,再來壺酒”,問道:“苾園兄差事可都了結了?”李端棻油光水滑的長辮甩了椅後,自斟杯酒飲了,方道:“了結了,就等著過陣子南下了。今晚咱便好好聚他一夜。對了,伯父身體一向可好?”

“托福,尚好。”見康有為神情拘謹,壽富遂笑道:“南海兄,苾園兄雖做著官,卻也是個隨意人,你就放開著些。”說罷複向著李端棻道,“苾園兄,相信今夜一晤,兄長定會對南海兄有相見恨晚之感的。”“愚兄先時聽您提及,可說早就有這種感觸了的?”李端棻淡淡一笑道句,轉臉望著康有為,道,“先生大名,苾園早已是如雷貫耳,還望先生日後不吝賜教。”

“大人言語真令長素汗顏。”康有為一躬身說道,“長素鄉試不中,十足一個背時之人,何談賜教?倒是聽伯茀兄言及大人少年登科,甚令長素欽佩不已,不知大人於治學有何獨到之處,可否賜教一二?”李端棻兩手把玩著酒杯道:“賜教不敢當的,隨便說說,尚望先生莫要見笑才是。”他輕咳兩聲清了清嗓子,侃侃道,“苾園之所以能僥幸中舉步入仕途,在外人看來多以為我於八股文章頗有研究,其實我是最討厭此道的,隻為著應舉方稍研究了番。中了八股之毒,不亞於服食鴉片,一輩子昏昏沉沉、誌氣萎靡,如此還談什麼抱負?”說著,他轉了口氣,“不過,但凡想顯門庭、遂心誌者,於此還是不能完全拋棄的。先生學富五車,卻鄉試不中,苾園尋思便是因著這個吧。”

“大人一語中的,長素佩服。”康有為點頭道句,一臉正色接著道,“隻大人言語長素卻不敢苟同。誠如大人所說,一個人若中了八股之毒,因循守舊再容不得半點學問。我輩既已知此,便當全力摒棄之,豈可遷就、容忍它?”說罷起身踱至窗前。樓下街上焰火直映得四下五彩繽紛,好不炫目,李端棻怔怔地望著,銀輝灑在他的臉上,漆黑的眉毛已是微微皺起:“先生言辭激昂,實讓本官惶愧。隻想問先生句,先生鴻鵠之誌以何成為現實?靠上書嗎?”

康有為沉吟著,閉目仰臉長籲口氣,開口說道:“大人言語長素不敢妄加揣摩。隻長素看來,上書亦不失為一策。前次長素上書天庭,若皇上真能目睹,若皇上真有重振我大清之誌,變法除弊,推行新法,則朝廷上下精神當可為之一振,不出二三十年,我大清必可收複失地而一雪國恥!”

“結果呢?”李端棻至桌前,邊斟酒邊道。

“這——”康有為臉上掠過一絲窘色,隻轉眼間便已斂得無影無蹤,語音嘶啞,咬牙道,“隻可恨那些昏庸懦弱、無知自大之輩,隻知保一己之榮華富貴,非但不與代遞,反誣我為棄祖滅法之瘋癲狂人!國事如斯而人心僵死,真可悲可恨!”說到這裏,他眼眶熱淚再也忍不住泉湧般淌了出來。

見他這般神色,李端棻滿滿一杯酒端著足怔了袋煙工夫,方自開口問道:“依先生之意,當務之急是——”“是喚醒尚自沉睡的國人。”康有為抬袖揩了把臉,眼睛閃著光亮道,“要他們曉得如任目下局麵發展下去,則不長日子個個便將淪為亡國奴!隻要做到了這一步,其他事做起來都將事半功倍,便有宵小之徒恣意阻撓,又怎抵得住成千成萬蒼生的呼聲?!”他說著眼神忽地黯淡了下來,“隻可惜此事說來容易,真要使那些兀自沉睡了這麼多年的人們振作起來,卻絕非易事呀。”

“南海兄不必擔憂。”壽富神情激動,插口道,“現下雖隻你我寥寥幾人孤軍奮戰,然普天下憂國憂民之士絕非少數,隻要你我堅持不懈,相信不久的將來便會有一大批誌同道合之士與你我並肩戰鬥,彙成一股滾滾洪流!”

“對,我李端棻便是一個!”李端棻放杯兩手一拍。

“大人——”

“先生是不相信苾園,抑或是不歡迎?”

“不不不。”康有為失笑,連聲道,“長素豈止相信,更是歡迎之至。長素恨不得滿朝文武皆似大人一樣,如此豈不省事?”

“苾園為官多年,先生心思雖早已有之,卻隻不知從何做起,今日聞先生言語,茅塞頓開,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

康有為連連擺手:“大人這般說,長素真是惶愧之至。無知書生狂言亂語,大人莫要見笑才是。”“苾園字字句句皆發自肺腑,絕無半句虛言。”說話間李端棻一個千兒打了下去。

“大人,您這——長素如何受得起?”康有為忙不迭打千兒回禮道,翕動嘴唇還欲言語,隻一側壽富已自開了口:“都坐著吧,如此豈不生分?”他量小,此時已是滿臉緋紅,“皇上大婚,老佛爺撤簾。南海兄,你我盼望的日子不會遠了。來,為這一天早日來臨,咱幹……幹了這杯。”“還喝?再喝怕你要躺這了。”康有為臉頰熟透了的柿子一般,簇青額頭在月光下油光閃亮,笑道了句,兩眼望著李端棻問道,“大人意下以為怎樣?”

“先生呢?”李端棻反問道。

“老佛爺雖名義上撤簾,朝中大員任免之權卻仍攬於手中,便榮祿這等人亦已再掌朝柄,看來她——”康有為頓了一下,歎口氣道,“長素以為時局並不容樂觀的。”“是啊。”李端棻點了點頭,掃眼四周低聲道,“老佛爺掌了幾十年的權,怎舍得放下?不說榮祿,便皇後又何嚐不是她棋譜上的一顆子?”說著他語氣一轉,“不過,皇上終主了位子,情形雖不會有大的改觀,但必會較前強些。假以時日,相信定會遂願的。對了,科考日子定下來了,不知你備得怎樣?我意思,趁著這般日子,你便將八股文章先拾了起來——”

“不,自接觸西學,長素便誓不再拾八股。”

“對,什麼……什麼八股九股,都……都讓它見鬼去吧。”壽富搖了搖頭。

“這——”李端棻猶豫了下,開口道,“先生誌向遠大,隻要付諸實現,還須由上及下。若先生能……能謀個官職,行事豈不方便些?”“大人好意,長素心領。隻……”康有為沉吟著接著道,“隻目下以喚起民眾為第一要務。長素便真能謀個一官半職,而民眾卻仍自沉淪,又有何用?”

“但皇上采納先生主張,推行新法,蒼生睹其益處,豈有不受之之理?”李端棻沉吟了下,“皇上睿智,又立誌創一世太平景象,先生若得以進天庭親與之言,不比上書強過百倍?須知幾千甚或上萬字的上書未必便能將心中所想盡數表達出來的。”“長素中夜夢回,每欲親睹龍顏,將心中救國之策和盤托出,隻——”康有為頓了下,若有所思似仰臉望著天際皎潔的明月,感慨道,“目下還不到時候呐。”

李端棻凝視著康有為:“先生此語頗令苾園費解,不知從何說起?”

“苾園兄真不明白?”一股涼風透過門窗縫隙吹將進來,壽富身子一個哆嗦,踉蹌起身似笑非笑地開了口,“皇上那怎樣咱暫且不說,便皇上真的銳意變革,老佛爺能應允嗎?那些頑固守舊的官員能應允嗎?這可是一股不可輕視的力量呀!皇上身邊寥寥數人,能抵得住他們?”李端棻深思著點了點頭,將目光複投向了康有為。

“眼見國事日趨頹廢,長素真恨不能立馬便將其扭轉了過來。隻百般弊端早已根深蒂固,又豈是一朝一夕所能變更得過來的?長素想了,與其急而無功,倒不如踏踏實實做些實事兒。大人以為如何?”

“慚愧、慚愧。苾園素來自以為才智雖不及大智之人,卻也非常人所能及,今日卻方知原為井底之蛙。”李端棻說著斂了臉上愧意,一臉正色道,“不知先生目下打算如何?若有用得上苾園之處,望直言相告,苾園定當鼎力相助。”見他如此坦誠,康有為直覺著一股暖流湧上心田,起身深深一躬道:“大人厚意,長素這裏先謝過了。長素尋思著擇日便回返南方,一來想著辦個草堂,以宣講維新變法主張,二來呢,想抽時間寫些書。”

“寫書?”

“對,寫書。”康有為神色不無激動,侃侃道。“我尋思著將頑固守舊勢力用來反對變法改革的古文經書推翻。一旦能證明古文經書都是假的不可信的,那麼這些頑固守舊勢力就沒了立足之地。”李端棻兩掌一合:“好,太好了。先生這書一旦傳出去,相信定會驚醒大批夢中之人,隻先生書稿寫成,莫忘了先與苾園看看,好讓苾園一睹為快,如何?”

“一定一定,大人便不說,長素也會登門獻醜的,隻到時大人可要不吝賜教才是。”兀自說話間,房門“吱──”一聲響,踱進一人來,細望時卻見那人三十上下,清瘦的臉龐上八字眉兩邊分開,一對黑漆漆的瞳仁透著對什麼都看得穿的神氣,康有為不由怔住:“這位仁兄不知——”“次亮兄!”李端棻轉臉望眼,卻是剛擢為戶部主事的陳熾。“來來來,看看可識得此人?他可是個曾經名噪一時的人物!”見康有為嘴唇翕動著,李端棻忙丟眼色止住。

“他……名噪一時……”陳熾,字次亮,江西瑞金人。詩文俱佳,自號瑤林館主,其父陳斌是同治年間舉人,以廉善著稱於世。聽李端棻言語,陳熾喃喃自語著凝視康有為,深思片刻,忽兩眼一亮,“他可是那康有為?”

“康有為見過——”

“戶部主事陳熾陳大人。”李端棻笑著道。

“見過陳大人。”康有為說著深深躬下身來。“先生快快請起。”陳熾雙手攙了康有為起來,道,“早聞先生大名,隻恨無緣相識。今日此間相逢,真是可喜可賀呀。”

“那還說什麼?”李端棻笑著端壺斟酒道,“來,先罰酒三杯。”“這——好,罰酒、罰酒。”陳熾說罷,端杯一一飲了,揩嘴向康有為道,“苾園兄說與我介紹個人兒,隻萬萬沒想到便是先生。這本當與先生把酒徹夜長談,隻可惜在下正當著差,明兒醜時——不,申時,在下於此間敬候先生大駕,尚望移駕一晤。”

“一定一定。”

“你這家夥,剛來便要走呀!”因著與陳熾私交甚稔,李端棻也無顧忌,張口便道。“我這還急著要與皇上回話的。若不是你一再派人告訴我,要與我介紹個人兒,我哪敢耽擱?你呀,也別樂著了。萬歲爺意思,讓你先幫著翁大人處理下園子那邊的事,完事了再去南邊。”

“這我也不懂呀,怎生處理?”李端棻已是半蒼的眉毛緊緊攢著,掃眼屋角自鳴鍾,歎氣道。

“一切有翁大人在,你操的什麼心?放心,李鴻藻已遞滾單進來,說這幾日便可返京。到時你便想再做這差事,也沒你份兒了。”

“那邊事了了?”

“說是了了的。”見李端棻嘴唇翕動著仍自想言語,陳熾笑道,“行了,有甚話兒明兒個再說,現下還是各人自掃門前雪吧。”說罷,向著眾人拱手施禮,便自腳步橐橐踱了出去。

花開千朵,各表一枝。卻說陳熾出“怡趣樓”打轎進西華門遞牌子進宮,恰更響兩下,忙不迭加緊步子,至乾清門廣場,卻見一人迎麵過來,借著燭火的微光細望,卻原來是寇連材,遂問道:“寇公公,皇上可已去了主子娘娘那邊?”“喲,原來是陳大人呀。真嚇咱家一跳。”寇連材怔了下上前打千兒笑道,“萬歲爺這會兒正在軍機房等你回話呢。大人怎一去便這多光景兒,萬歲爺打老佛爺那出來便——”

不待他話音落地,陳熾已急急奔了軍機房。雖隻箭許來地,隻陳熾額頭上已是細汗直流,仰臉深呼吸了下,正欲開口請安覲見,隻屋裏已傳來光緒聲音:“陳熾嗎?進來吧。”陳熾答應一聲掀簾進去,也不仰臉叩頭便道:“奴才陳熾給皇上請安。”

“你也不瞅瞅甚光景了?!”孫毓汶許是心中不快沒個發泄的地兒,見陳熾進來鐵青著臉便道,“似你這樣子做差,能行嗎?”

“卑職——”

“罷了,起來坐著說話吧。”光緒盤膝坐在炕上,雖說是大喜的日子,隻他臉上卻絲毫看不出喜意。輕抬下手,說道,“連材,端碗奶子與這奴才。”陳熾滿臉惶恐神色,猶豫了下躬身謝恩方拿捏著身子坐了一側,偷瞥眼光緒,卻見光緒滿是詢問的目光正自望著自己,忙輕咳兩聲道:“皇上放心,七爺身子骨已沒大恙。”

“太醫怎生說法?”

“說是飲酒過多。”見光緒仍自攢眉蹙額,陳熾複道了句,“奴才去時,七爺正和福晉們賞月呢。”“那就好。”光緒挪了下身子,籲口氣道:“都是那些不長眼的奴才,瞎湊熱鬧。好在沒事,若今兒個真弄出點事來,看朕輕饒得了?!”說著,光緒下意識地掃了眼孫毓汶。眼瞅得孫毓汶霜打了的茄子般耷拉著腦袋,陳熾心中這方明白了過來。

“見著李端棻了?”

“見著了。”陳熾接過奶子正欲飲,聞聽忙回道,“奴才已依皇上意思交代他了。”光緒點了點頭,嘴唇翕動著還欲言語,隻屋角自鳴鍾卻已沙沙一陣響,連撞了三下,猶豫了下趿鞋下炕。寇連材見狀忙從屋角衣架上取袍子上前輕輕披了,光緒自係了帶子便向外踱去。隻這時忽聽外間“咚”一聲響,光緒眉頭微皺,喝句:“什麼人?!”跨步出了屋。

“奴才李蓮英給萬歲爺請安。”

“你來做甚?!規矩又忘了不成?!”光緒腮邊肌肉抽搐著。

“奴才不敢。是——”李蓮英賊眼滴溜溜轉著,仰臉道,“是老佛爺因著主子娘娘那邊沒萬歲爺影子,讓奴才過來瞧瞧,告訴萬歲爺早點過去。”

“親爸爸還沒歇著?”

“正和七格格聊興頭上呢。”

“知道了。”

“嗻。”

夜靜更深,風冷星寒。望著李蓮英那模糊的影子消逝得沒了蹤跡,光緒似要用清冽的寒氣驅散堆積在胸中的鬱悶似深深吸口氣抬腳上了暖轎。自打睜開眼,他這一天便沒一刻閑著:臨朝、祭祖、完婚……一樁樁一件件直累得他頭昏眼花、腳步蹣跚,他很想躺在炕上,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可是,偌大個紫禁城卻沒有他去的地方。養心殿,今夜是不能回的;靜芬那裏,那是他今夜歇息的地方,可他不願去,因為他不想良宵之夜與一個自己不歡喜的人在一起;珍妃(他他拉氏)那裏,那是他想去的地方,然而他卻不能去,他不願奴才們說三道四瞎議論,也怕這一去會給她帶來說不盡的煩與愁!

“萬歲爺,咱這是——”寇連材臉蛋凍得緋紅,嘴唇哆嗦著道。

“還去皇後那吧。”光緒仰臉長長透了口氣。

“嗻。”

穿堂風習習吹來,光緒感到了一絲微寒,嘴唇翕動著欲言語時,隻大轎已穩穩地落在了地上,猶豫了下嗬腰出轎。守門的太監老遠瞅著,早三步並兩步進去傳話,及光緒至後殿時,皇後葉赫那拉氏(即靜芬)業已候在了殿外階側。

“臣妾恭請萬歲爺聖安。”

“安!”光緒擺了下手,抬腳徑自踱了進去。屋內紅燭高燃,一派春意融融景象。光緒沒言語,褪鞋仰臉便躺在了炕上。靜芬兩眼腫得桃兒一般,怔怔地望著。良晌,方斟了杯鹽水親手遞了過去:“皇上。”

“嗯?不必了。”光緒移目掃了眼,淡淡道,“怎麼,哭了?”

“沒……沒什麼,高興的。”

光緒嘴唇翕動了下,猶豫著終忍住,徑自伸手扯被蓋了:“不早了,歇息吧。”靜芬凝視著光緒,許久,慢慢轉過身去,扯過帕子悄悄拭了拭臉上淚水。

淡淡的月光撒落下來,射進屋內,照在光緒那清秀的麵孔上,靜芬怔怔地望著,一語不發,隻淚水泉湧般向外淌著。良晌,隻見她閉目深深吸了口氣,徑自褪了衣衫,靜靜躺在了光緒身側,猶豫著輕輕將身子慢慢挪了過去。

“朕乏透了,早些歇息吧。”一股暖流直襲脊背,光緒身子電擊般顫抖了下,轉身道。

“皇上——”靜芬兀自止住的淚水複奪眶而出,“臣妾知道自己不及珍妃妹子聰慧,會討皇上歡心,臣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