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老板娘帶過來一人。
確切說是那女孩偷偷跟過來的。
喜極必有所失,發現時女孩已經跟著到了街口。
小院就在街邊上,挨著城河,一遇事端水陸皆可。但這會遇見事了,卻沒辦法逃。
老板娘有些不知所措。
女孩尾隨被抓包也不驚慌,問她家住哪裏?
老板娘支支吾吾指了指不遠處。
沒有請她進去坐坐,因為裏麵還有個小惡鬼。
小惡鬼正好提著桶出來打水,碰了個正著。
“妹妹進來坐坐啊!”
小姑娘竟就進去了。
拾得也沒想到,就是順口讓了句。
院裏很亂。明明沒有樹卻滿地落葉枯枝,不知是那個年代就被風送進來的。木柴煤炭在牆角堆著,旁邊還有燒剩的爐灰。門口一小堆不明物,應該是垃圾。就這樣把本就不大的院子覆蓋的滿滿的。
屋裏就更亂了。一進門就是鍋台,蓋板上粘著油泥,厚度估計得用鏟子鏟。灶膛周圍三尺都是木灰,櫥櫃上全是塵灰,裏麵赫然放著油鹽,無論瓶罐皆沒有蓋子。房角結著蜘蛛網,爐子上的大鐵壺坑坑窪窪歪巴著,通體烏黑,隻有壺把銀亮亮的顯示出它原本顏色和材質。
幾乎看不出顏色的門簾,掀開後裏麵愈加不能看。裏屋幾乎沒有能下腳的地方。各種碎物殘渣,吃得或用的,知名和不知名的,十分零散又仿佛帶著某種規律性和塵土一起遍布分散。
無論立櫃還是平櫃都敞開著,衣服胡亂堆著。仿佛遭了賊,但賊來了也會頭疼默默退出去。
一丈半長的土炕楚河漢界,一半鋪著褥子花布單尚算幹淨,另一半露著草胚,被子也是烏漆嘛黑,邊緣還有光澤,仿若包漿。
很難想象這樣的屋子住著人,還是兩個人。
老板娘跟在後麵,隨著女孩的眼神忙上忙下,呼啦啦一下將衣服收進櫃子裏,拿著隻剩幾根苗的笤帚掃地,瞬時激起塵霧,屋裏算是徹底沒法待了。
這屋裏的女人又饞又懶,另一個也不逞多讓,拾得隻想著一日三餐,想不起來收拾屋子。
拾得提水進來,看見屋裏沙塵暴,想也沒想就直接把桶裏的水撩到地上,一不留神多了些,和泥了。
剩下半桶倒水甕裏。
小姑娘什麼也沒說,跑走了。
老板娘放下笤帚追了兩步,在門口目送人離開。
這一日過得相當安靜。
拾得很有眼力見不出聲。默默做好飯,默默自己吃。由著她自己靜靜。
隻是不想,第二天大清早就有人來敲門。
從沒有人敲過門。
這種反常使拾得刹間睜開眼,一個翻滾直接從窗子跳出屋,手扒著窗框沒鬆手腕上用力一個翻轉就上了屋頂。整個動作一氣嗬成隻在眨眼間。
老板娘隻覺得有風略過,身邊就空了。回過神罵了句“天殺的小白眼狼!”披著棉袍出去。
這會兒,拾得已經在上麵看清來人。跳下來,從門口進去,正好跟老板娘碰麵,肩膀被用力撞了下。
來人是個婦女,三四十歲,長得就是一般婦女樣貌,扔進人群裏毫不起眼。臉上盡是歲月痕跡,穿著粗布衣衫,戴著頭巾。
“小姐”
她與老板娘叫了聲小姐,餘後的話被老板娘堵住,匆匆拉到院外去。
拾得對這種私事向來沒有太多好奇心,穿上衣服,樂嗬嗬抱柴禾進去淘米做飯。
約莫一刻,老板娘回來,坐在炕沿呆了會。而後起身梳妝打扮。麵無表情,完全不見平常模樣。
許久
米香從鍋蓋邊沿溢出,拾得咽了下口水,朝屋裏望了眼。動作不敢太大,什麼都未瞧見。
正當拿不定主意時,屋裏傳來一聲歎息。
老板娘的聲音在裏屋狹小的空間裏回蕩,有些飄忽:“有什麼事是你不敢的嗎?”
這問題十分突兀,拾得在門外,很認真的想了想,回答道:“很多事我都不敢”
老板娘說:“我不是!我什麼都敢。渾得不像個女人。”
拾得表示認同,她是挺渾,又饞又懶,還挺笨。心黑手黑,惡毒又記仇。
隻聽見她說:“可我就是不敢站在她麵前。”
她跌跌撞撞走出來,蹲跪在拾得麵前,拾得這才發現她臉上全是淚,胭脂水粉胡作一團,像個三魂丟了七魄的豔鬼。
“你教教我,你教教我!你偽裝隱藏的那麼好,一定有什麼秘訣對不對?你教教我!”
胳膊被掐的生疼,拾得箍住她的手腕:“發什麼瘋!?”
她捂著臉哭得像個瘋子。
像是受了什麼天大委屈,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拾得甚至懷疑她有可能會暈死過去。
大概知道是為誰。
拾得不太會勸人。
人有很多情緒,拾得知道怎麼做會讓人高興,怎麼做會讓人生氣。知道什麼樣表情配合時機和事情能達到怎樣結果。這些都出自本能意識裏,若往深處問為什麼卻不大能講明白。
一下下撫著脊背為她順氣。
以前木頭剛跟著自己的時候每天都會哭,哭著喊爹爹娘親。明明高壯的不似同齡,大腦袋偏要往人懷裏紮,那時拾得就是這樣安撫他。
等她哭夠了,有些脫力。
被拾得扶住,而後彎腰將人抱起,放到炕上。打了盆水,不涼不燙,泡了塊毛巾在裏麵。
要藏得多好才能將靈魂都藏起來?
她問。
她垂著頭,聲音很輕很輕,似乎混在空氣中的塵,沒有重量。但卻莫名的帶著一種拾得形容不出的感覺。
拾得怔了一下沒說話,忽而有些涼。
水麵上映著一張臉,扯了扯。想讓它笑便能立即笑得沒心沒肺,天真無邪;想讓它哭便能立刻落下眼淚,可憐無助,淒苦悲涼。
何須隱藏?
自己隻有這副皮囊,這副皮囊就是魂,魂就是這副皮囊。哪天沒了呼吸,也就直接消失在這世間了,了無痕跡,一如從未存在。
拾得放下盆子,眨眨眼,又是以往純良無害的模樣。
“哭得跟個小鬼似的,趕緊擦擦,嚇得我都吃不下飯去了!”
老板娘撇著嘴,低頭時在水麵上看見自己的臉,顏色糊做一團,可不就是挺嚇人。
鍋裏飯好了,自己盛了一大碗,想了想,拿了那隻漂亮的描花小碗盛滿,灑了勺糖在上麵端進去放炕沿上。
糖很貴,比米貴一倍,這麼想著也往自己碗裏放了兩勺。
甜滋滋的,味道讓人上癮。
扒拉著飯將嘴裏塞滿,細細嚼著,而後咽下肚腹。如此反複,吃完整整三大碗,充實感讓人覺得很舒服。
人活著就要吃飯,吃飯才能活著。什麼東西都不能當飯吃。
下午時候老板娘重新打扮好出去一趟,一直到晚上才回。
女人想要平等,平等的收入分配,和沒有任何束縛的空間。
這些拾得都給予了。
隻有一條規則:一切行動事宜拾得說了算。
正如女人所說:她們各有所需
所以暫時誰都不會動歹心。
女人回來後就一副失魂落魄模樣,讓拾得心裏不免有些懷疑:她是否還有用?
看那樣子,拾得完全相信她是做賊去了。隻是什麼都沒偷到手,還快要把自己都弄丟了。
讓拾得有些拿不定主意。
好在這種時間並沒持續太久,隔了兩日她便就又媚氣恣肆,風騷無敵。
“阿嚏!”
拾得被香粉嗆著,揉了揉鼻子,開開窗戶通風:“又不出去,打扮成這樣給誰看?”
老板娘回以一個翻上天的白眼。拿著衣裳一件件比試,穿了脫,脫了穿,原本堆的像小山,如今散開像剛埋完死人的墳圈子,白花花紙錢落了一地。
打扮好了,拿著小鏡子臭美,似乎怎麼看都看不夠。
近來她一直沒出門,倒是拾得出去幾趟,轉了轉鋪麵,順便打探了一下消息。
賣貨郎長了一張油頭粉麵的好皮相,聽見‘靖北軍’連頭都沒抬,理著攤上貨物:“咱們滎陽王麾下的虎狼軍才是英勇無敵,震懾四方!連那北蠻遼人都被打的丟盔棄甲,再也不敢來犯!”
不止滎陽,周圍幾座城也受滎陽王照拂沒被北蠻鐵騎踐踏。北蠻遼人幾次意圖進犯都被虎狼軍打回去。
百姓安居樂業,於其他地方相比這兒真真兒算得上是塊淨土。
這地境,無人識得靖北軍,隻知滎陽虎狼衛。
除了百姓愛戴,朝廷也多次褒獎。大半個豫州軍務政事都由滎陽王管轄,隻差朝廷明麵頒旨封綬。
這話聽完隻覺疑惑。
但拾得沒去深想,畢竟國家大事,怎麼也輪不到平頭百姓去操心。更遑論拾得連平頭百姓都算不上。
聊了半天不買東西,賣貨郎有點不耐煩。拾得也不是什麼要臉的人,轉頭就進了酒樓。不一會拎著食盒出來,腳步輕快去了城北小胡同。
胡同不遠有個賣針線布頭的老頭兒正打瞌睡。拾得過去,老頭兒瞬間來了精神。話多的沒邊,不用問就把知道的全往外說。
還是那破木門,從門縫能看到正屋。
“哐哐哐”
“誰呀?!”
門打開,裏麵站著個冰雕玉砌比花苞還嬌嫩的小姑娘,外麵立著個粗粗糙糙幹癟細瘦的火柴人。
小姑娘皺得眉,沒有半點想要讓開的意思:“你來做什麼?”
拾得提高食盒晃了晃,咧嘴一笑露出八顆大白牙,不由分說往裏走:“過來看看你,順便帶了點吃的!”
溜魚焙麵,炸紫酥肉,還熱騰騰冒著氣。
小姑娘有些脾氣,看都不看,讓趕緊拿走。
拾得問為什麼。
小姑娘愣了愣,拾得笑嘻嘻與她鬥嘴:“伸手不打笑臉人,你總要給我個理由才行!”
拾得大馬金刀堂屋正座上一坐,大有你不說服我就不走的架勢:“別說什麼無功不受祿,我不認識你,你管不著我之類的鬼話!這些你能說服自己再來與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