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仇人的慘呼已漸漸消失,仇人的屍身也已漸漸倒下,他緊繃的心弦,終於也隨之鬆弛。
“叮”的一聲,劍尖落地,突聽身後輕輕一笑,道:“仇公殺了人,老叫化幫忙埋埋屍身總可以吧!”
熟悉的語聲,熟悉的笑聲,他毋庸回頭,已知身後這人是誰。
他終於緩緩轉身,夜色蒼茫,“窮神”淩龍卓然而立,手緩緩播弄著一條長長的繩索,似笑非笑地望著他,緩緩道:“你此番殺人,縱然無人親眼目睹,難道別人就猜不出是誰麼?”
“繆”心,此刻突地感到一陣深深的疲乏——一種似乎是對人生厭倦的疲乏。
他似已再無餘力來思考許多事,於是他沉聲歎道:“無論什麼事,總有真象大白的一天,我是誰?誰是我?就讓別人知道了又有何妨?”
“窮神”淩龍仰天笑道:“好好,如此說來,你往日那一番苦心的計劃,豈非都再也無用,你不可惜,老叫化卻覺得有些可惜哩。”
“繆”緩緩垂下眼簾,突又眼簾一張,大聲道:“你究竟是誰?究竟與我有何關係?為什麼總是要來管我的閑事?”
夜色隻有淩龍的目光,宛如兩粒晶瑩的明星。
這數十年來一直遊戲人間,笑做江湖的窮家幫主,麵色突地變得十分沉肅,他一言不發,手掌微搖,掌的長索,突地有如天虹般橫飛而起。
他手腕一震,天虹般的長索一陣波動,又有如天矯變化的十丈神龍,突地落在那四個藍衣劍手的屍身上。
“窮神”淩龍手腕連震,腳步移動,那長索也跟著波動扭轉,突地,他手腕一緊,轉身向夜色走去,掌的長索扯得筆直,竟將幾具屍身一齊帶動。
這手法當真是神乎其技,“繆”呆望了半晌,第一次發覺江湖確有許多武功深不可測的異人,隻是他們卻從來不願顯示武功。
隻見“窮神”淩龍拖著一長串屍身,大步而行,他瘦削的背影,在夜色看來隻覺是那麼熟悉而親切。
“繆”輕輕一掠,躍到他身側,道:“我對你那樣無理,你為何還要這樣助我?”
“窮神”淩龍望也不望他一眼,大步走入一片疏林。疏林竟有兩個鶉衣乞丐,在掘著一個土坑,再也不回首望上一眼。
“繆”大喝一聲,道:“你可知道,我根本不要你的幫助,我”“窮神”淩龍冷冷道:“你此刻已是四麵楚歌,隻要麵目一露,就不知有多少人要尋你為敵,我不來助你,誰來助你?”
“繆”呆了一呆,呐呐道:“你不來助我,誰來助我……”
淩龍冷冷截口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一日之間,可能發生的變化便不知有多少,今日是你之友,明日便說不定已成你之敵,你縱有絕世武功,絕頂才華,但江湖事,波譎雲詭,瞬息萬變,又豈是你能猜測?”
“繆”呆立當地,仍在咀嚼著他話的含意,突聽林一陣急遽的車馬聲遠遠衝來,戛然而頓。
接著是一聲嬌呼,響徹夜空。
“繆”心頭一震,這嬌呼聲竟也是如此熟悉。
“窮神”淩龍麵色微變,沉聲道:“快走快走,這裏的事老叫化來管。”
“繆”嘴角笑容一閃,承繼先人的倔強性格,使得這睿智的少年,時時刻刻都會做出衝動的事,而衝動的事,卻大多俱是愚笨的。
他一言不發,霍然轉身,一步掠出林去。
“窮神”淩龍望著他的背影,麵上神色,也不知是喜是怒,喃喃道:“又是這樣的脾氣,又是這樣的脾氣……”
疏林外,一輛馬車,停在程楓的屍身前,一個錦衣華服的少年,木立在馬車畔,垂首凝注著程楓的屍身。
“他”秋波一轉,突覺有一雙眼波正在凝注著自己,抬起頭來,便已和“繆”的目光相遇。
“他”心頭一跳,麵上立刻綻開一個驚喜的笑容,顫聲道,“你……你沒有死……”
纖腰微擰,似乎要撲向“繆”身上,但腳步方動,卻又倏然止步。“繆”淡淡笑道:“琪,你瘦了。”
這笑容和語聲像海濤般衝擊著毛琪的心房,她身軀顫抖,眼波也蕩漾了。
她輕輕道:“你也瘦了……”
語聲未了,突然後退三步,大聲道:“你是誰?你究竟是誰?你是不是爹爹的仇人?這程楓是不是你殺死的?”
少女的心緒,竟是這般令人難測,她在前一刹那所想的事,和後一刹那所想的竟是如此不同。
“繆”目光芒一閃,道:“此人……”
哪知他語聲方出,他身前、身後,竟有兩人同時沉聲道:“此人是我殺死的!”
“繆”驀地一驚,轉目望去,隻見他身後的疏林,緩步走出的,正是那名揚天下的“窮神”淩龍。
毛琪亦自一驚,轉身望去,蒼茫的夜色,緩步行來的,竟是一個麵容木然,身形木然,目光亦木然,望來有如行屍走肉般的青袍怪人,他僵木的麵容上,那一條長而深的刀疤,更使他平添了幾分怪異之氣。
夜色之,驟然見到這樣的人,毛琪心頭不覺又是一驚,一陣寒意,倏然滿布全身。
她大聲道:“你是什麼人?”
秋波一轉,又自喝道:“程楓到底是誰殺死的?”
哪知這青袍怪人卻似根本沒有聽到她的說話,僵木地移動著腳步,僵木地走過她身邊,俯下身去,抱起了程楓的屍身……
他無論在神色或麵容間,都散發著一種“死亡”的妖異魔力,他仿佛是來自地獄的使者,為人間帶來“死”的訊息。
就是這種妖異而神奇的意味,使得毛琪眼睜睜地望著他的身形移動,而未出聲阻止。
隻見他橫抱起程楓的屍身,僵木地站了起來,又開始僵木地移動著腳步,然而,就在這一刹那之間——他僵木的目光,忽然變得有如閃電般鋒利,不可置信的靈活,向“繆”打了個眼色,然後……
他雙手抱著程楓的屍身,僵木地走過淩龍身側,僵木地走入黑暗……
這仿佛來自地獄的怪客,此刻便仿佛又走回地獄去。
縱然是“窮神”淩龍這般厲害角色,此刻麵上也不禁露出明顯的駭異,他詢問地向“繆”望了一眼,卻發現“繆”竟也似茫然失措。
毛琪眼波四轉,突然道:“淩幫主,我正要找你。”
她心裏覺得有些茫然,有些慚愧,因為她竟不敢阻止那青袍怪客的行動,她覺得實在有些不好意思。
是以她便脫口說出這句話來,為的不過隻是打開自己心裏的僵局。
“窮神”淩龍微微一愕,哈哈笑道:“毛姑娘尋我作什?”
這風塵異人口的朗笑之聲,其實也是在掩飾心裏的不安與慚愧。
毛琪怔了一怔,道:“我……我……”
她找淩龍為的就是要尋找“繆”,但此刻“繆”卻已立在她身側,她偷偷望了“繆”一眼,口的話,便再也說不下去。
她深信“繆”必定不是自己爹爹懷疑的人,是以此刻心裏反而覺得有些歉意,又不禁在心暗自思索,不知該用什麼言語向自己的爹爹解說。
“窮神”淩龍哈哈笑道:“你們年輕人的心事,當真不是我們老頭能夠明了的。”
毛琪麵頰一紅,隻見繆木立當地,心似在思索著什麼。
她緩緩走到“繆”身側,輕輕道:“方才我……錯怪了,但是,你……最好還是躲避一下,因為我爹爹……”
“繆”心隻在思索著方才那青袍怪人“還魂”目光的含意,根本未曾聽到她的話。
她話聲未了,突見“繆”雙目一張,右手擊額道:“不對!……對了……”一撩衫角,轉身奔去。
毛琪微微一愕,道:“喂!你……”
她本想立刻追去,但抬目望了淩龍一眼,卻又不禁羞澀地停下腳步。
“窮神”淩龍哈哈笑道:“無妨無妨,老叫化什麼都看不見的。”
毛琪麵頰又一紅,終於還是躍上馬車,追蹤而去,隻見一股車塵,瞬息間便消失在黑暗裏。
夜深。
春夜的星月,像是方被織女的纖手洗過,而春風便像是織女的眼波,是那麼溫柔,異樣的溫柔。
清澈的星光,映著朱紅色的大門,映著門前那一雙石獅,使得這一雙巨大而猙獰的石獅,看來也溫柔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