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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熙二十七年, 時值秋分。
時隔謝槐玉去甘州已兩月有餘。
江窈也行過及笄之禮,光熙帝和許皇後如今其樂融融,少年夫妻老來伴。鄭太後這些日子以來, 常常差人請江窈進宮作伴。
隔三差五謝槐玉會寄信給她,日子過得倒也有趣。
江窈同時也給他回信,告訴他自己是如何的蕙質蘭心,這是許皇後給生辰那日大言不慚她的賀詞, 江窈句句話都聽進去,反正隻要是好話她都能聽的認真,畢竟捧星星捧月亮不如捧窈窈。
謝槐玉即將啟程,回長安城大概要有小半個月,此時卻流言四起。
甘州之行會蹉跎許久,都說是當地官商勾結,私吞了賑災銀兩, 還有人說和鄭侯爺脫不了幹係, 照這個情勢發展, 謝槐玉一旦持有罪證麵聖, 鄭侯怕是要步廣陽王的後塵。
鄭侯自從因後宅不寧,開罪不少同僚後,便顯少在朝堂上出風頭。
不過近日關於鄭侯的動向也不少,說是鄭侯撿到寶了, 收了個才情很是了不得的門客。
鄭侯大概是指望身邊能有個軍師給自己出謀劃策,可是自從有這個門客以後,他便諸事不順。
更玄乎的是, 一日鄭侯下朝回府途經護城河,城中有百姓頑童打鬧落水,不知是誰喊了一句廣陽郡主落水,鄭侯居然親自跳下水救人。
從那日過後,鄭侯爺大病不起,到現在還沒上過朝,光熙帝體恤他,賞了不少金貴藥材。
江煊的婚事由內務府擬定,連枝被封了個側妃。
不知不覺,很快到了連枝出嫁這天,長安城風和日麗。
從公主府到東宮,抬轎的車夫跪在地上,連枝頭一次這樣慌亂,嫁衣沉沉,壓得她步伐都不太利索。
風風光光的新郎官打馬過街,江窈知道她這個弟弟向來是個要麵子的人,以前是表麵風光,做的事都是一團棉絮,簡稱草包,沒想到能看他腳踏實地做件實事。
可見情情愛愛的,確實是個極好的東西。
歌舞升平,席間江煊也是大出風頭,光熙帝看在眼裏,甚是欣慰。
大喜的日子,熱鬧極了。
江窈悄沒聲息的離席,她如今身邊跟著伺候的也不是連枝,隨意扯了個由頭,便被哄得團團轉,連江窈什麼時候走出殿內的都不知道。
太陽落下山。
宮簷上棲著幾隻雀兒。
他在謝清嶸臨終榻前起過誓。
他說過要娶自己為妻。
若是日後有違,他是要不得好死的。
江窈想想都覺得生氣,他但凡聽自己一點呢,他不做什麼相國,更不要當什麼末路英雄,現在也不會被當塊轉似的,哪裏需要哪裏搬。
可是生氣又能怎麼辦,誰叫她就是碰上這麼個人。
她認栽。
在覓渡湖每日垂釣的短短小半個月,對於她而言,是再寶貴不過的。
歲月靜好,與子偕老。
大不了她不當什麼建章公主。
他可倒好,非和自己說一通歪理,什麼天下人敬他一聲謝相,他總要名副其實。
怎麼不想著先和她名副其實?
生氣不是辦法,雖然她幾次夢裏驚醒,生怕他有什麼不測,想著還不如幹脆改名叫江天下算了。
江窈想著想著,眼前一黑,懵然失去了知覺。
她醒過來時,被人負手綁在身後。
江窈試著用力掙紮,卻掙不開。
屋內周遭的擺布,沒由來的眼熟。
她想起來了。
是靜安寺。
當日她被罰去靜安寺麵壁思過時的住處。
江窈被綁架了。
天上掉餡餅的小概率事件,偏偏砸到她腦袋上。
她第一反應是熟人作案,能在東宮明目張膽擄走公主,這人十有**對皇宮輕門熟路。
一幫和尚被關在她相鄰的柴房,會掐著晚課的時辰誦經,給她按時送飯的小丫頭卻從來沒有開過說過一句話。
夜幕籠罩,黑燈瞎火的屋裏,江窈和外頭的人打商量,最起碼進來給她點個蠟燭,好歹她也是個公主。
她潛意識裏總以為自己會化險為夷,這點自信還是有的,她可是有光環的。
推門進來的男人穿一襲靛色長衫,戾聲道:“長安城局勢動亂,誰還顧得上建章公主的死活?”
“放肆!”江窈勉強站起身,手上雖有束縛,氣魄卻始終不肯低人一等。
在依稀的胡子拉碴裏,江窈認出他的麵容……秦正卿。
怎麼會是他。
他不是流放了麼?
秦正卿一步步走到她跟前,“太子大婚當夜,光熙帝回寢宮不久,毒發身亡。”
江窈道:“你以為我會信你?”
“信不信由你。”秦正卿笑得譏諷,“昏庸無能的荒唐帝,天底下想他死的不止我一個。”
江窈沒說話。
寂靜無聲裏,似乎有什麼在印證秦正卿的說法。
“你聽見了麼?”秦正卿道,“崇慶門上,有人在敲守靈喪鍾。”
他以為江窈會哭,亦或是跋扈的指著他痛罵。
可是她什麼都沒有做。
她隻是靜靜審視著他,“我當你死了,秦世子。”
“我怎麼回來的,這話你得去問鄭侯。”秦正卿唏噓道,“誰叫他聰明反被聰明誤,作繭自縛。”
次日。
時不時便有人隔著窗戶紙朝裏頭張望,都想一睹建章公主的廬山真麵目。
院落裏聚著三三兩兩的小嘍羅交頭接耳。
江窈屏氣去聽,真被她給聽著了。
原來秦正卿不當世子,不當階下囚,落草為寇當起山大王了,人人提到他都叫一聲大當家的。
秦正卿推門進來時,她正合著眼假寐。
他將宮裏的事講給她聽,說鄭太後和許皇後是如何個傷心法,他口才一直很好,在國子監同窗時,江窈便誇過他說的比唱的好聽。
秦正卿說完,他不想承認自己在期待江窈的反應。
江窈仍舊合著眼,不為所動。
或許連秦正卿自己都沒反應過來,清脆的耳光已經落下。
他有過一瞬的後悔,可是他在她麵前,他沒有回頭路。
“你這是落草為寇了?”保命上上策,她一定要睿智。江窈緩緩睜開眼睫,“昔日自視清高的秦世子,也會有今天。”
有人火急火燎的進來,像是有什麼要緊事,叫秦正卿一聲大哥。
江窈無語,當自己什麼梁山好漢不成?
她抬眼一看,來人……霍統領。王淑妃被打入冷宮後,他便一直在逃。
“我以為是誰,我打小記事起就聽過一句話,皇城禦林軍,軍中霍統領。”江窈從未有過的平靜,“你在大婚宴上派人投毒,對不對?”
霍統領差點朝她請安,被秦正卿嗬斥道:“你先出去。”
窩裏鬥?江窈樂見其成。
“是又怎麼樣?倒是你,天真爛漫的小公主?”秦正卿道,“看著最親近的人離自己而去,這滋味不好受吧。”
她不太想配合秦正卿的表演。
在江窈看來,他隻怕是走火入了魔。
天蒙蒙亮時,門被推開。
肅王被五花大綁的扔進來。
江窈和他大眼瞪小眼。
肅王率先露出尷尬又不失禮貌的笑容:“……皇妹。”
江窈點頭嗯一聲,“是大皇兄啊。”
“不管怎麼說,我們流得都是父王的血。”肅王將自己單槍匹馬的營救計劃告訴江窈,結果他還沒實施營救,自己就先搭進來了。
這不是典型的送人頭麼。
江窈還是心中一暖,“有勞大皇兄費心。”
“哪裏哪裏。”肅王不敢當,“太子不能貿然發兵,為這事兒人人都各執一詞,父皇他……想必你都知道了,皇城現如今岌岌可危,朝不保夕,外頭都在傳,一旦謝相回長安,江氏皇朝必然朝不保夕。”
江窈一怔:“大皇兄可莫要信口開河。”
肅王但笑不語。
江窈難得和肅王敘舊,剛說完正經事,肅王三句話不離小蘭花,絲毫沒有身陷囫圇的意識。
秦正卿又雷打不動的過來看她。
肅王看到他先是一愣,然後默不作聲的挪到一旁。
秦正卿來到她跟前,俯身看她,“殿下,若早知今日,當年在國子監,我便不會眼睜睜看著你被謝相據為己有。”
江窈啐他,“癡人說夢!”
“你放心,我不會碰你。”秦正卿道,“大好的天下,他唾手可得。一旦他打著撥亂反正的旗號坐上皇位,要什麼樣的女子沒有?而你麼,隻怕是自身難保。”
江窈順勢道:“我勸你回頭是岸。”改邪歸她就不必了。
“可是我想拿殿下賭一賭,”秦正卿冷笑道,“賭殿下在謝相心裏的地位。”
江窈不再開口,假裝聽不到他的話。
“太子殿下都懂得顧全大局的道理,按兵不動,估計是太傅給江煊那個懦夫支的招,我記著你們姐弟倆不是常來往麼?一步錯,則滿盤皆輸。這關頭,你猜他會不會為了你執意出兵清剿亂匪。”
肅王弱弱道:“秦世子,老兄勸你一句……”
“她有謝相庇佑。”秦正卿轉而看向他,“你有誰?”
肅王:“……”
“我秦家的光榮,全指望在你身上了他那樣看重你,總不會至你的安危於不顧。”秦正卿揚長而去。